017 方家
戴遜看著英國人報紙上關於馬占山投降日本人的新聞,實在不知道該發表什麼觀點,其它同學也情緒低落,沉默不語。
這一擊實在是致命,一開始滬上的日本報紙開始宣傳時,戴遜等人還不相信,抗日英雄馬占山怎麼會投降,這絕對是日本人的污衊,是日本人挑撥離間的詭計。學生們都不相信,還努力向市民們解釋。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好消息一條沒有出現,壞消息倒是越來越明確,指名道姓的點出馬占山將要就任,由日本人搭台滿清餘孽唱戲的偽滿洲國的軍務部長,還登了大幅照片,這已是鐵證如山。
「真是好大的官啊,連祖宗都賣了。」郁翰林罵道。
陸學長嘆口氣道:「今天先散了吧,大家回家好好休息一下,過兩天,我們再討論下一步計劃。」
戴遜也道:「最近不太平,大家天黑前務必回家,家在租界外的學生盡量結伴走。」戴遜年紀雖小,卻由於出色的工作隱隱已成為執委會中的第三人,僅排在陸學長和另一位大學生蔡學長之下。
最近滬上兩國民眾間的衝突越鬧越大,就在前幾天,先是東洋和尚在華界的三友實業社門口挑釁,被中國工人憤然打傷,接著日本浪人縱火焚燒三友社,沒過幾天又在三友社的高牆外發現了日本和尚的屍骨。於是事件升級,日本居留民團開始襲擊華人商店,日本海軍最後通牒要在上海「自由活動」。
什麼是自由活動,青島的屠殺便是自由活動,東北的「九一八」便是自由活動。
衝突從拳頭升級到械鬥,從縱火再到槍戰,從槍戰到互丟炸彈,只怕都快要炮戰了。民國16年之後的上海說不上有多太平,該暗殺的暗殺,該滅口的滅口,街上的死人天天有。但表面上的平和卻一直保持了下來,已經有好多年沒有響過槍炮聲,遙遠的好像只在臆想中存在過。
大家收拾好活動室后紛紛離開,戴遜騎著自行車繞了一段路送一位女校生回家,這位女生叫方小茹,家在南市小東門的敦仁里,距離交大路途稍有點遠,戴遜便發揚風格主動載她,當然她也長得很漂亮,這也是個原因。
戴遜馱著女生,一路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不由想入飛飛。
「Dyson,前面那個門洞就是,我到家了。」背後傳來方小茹糯糯的聲音。
戴遜停下自行車,感到背後一路上抓著自己衣襟的小手鬆開了,不由覺得有些失落。
「那就再見啦。」戴遜想不出該說什麼,只好告別道。
「明天見。」方小茹站在那裡揮揮手作別。
戴遜在堆著雜物的小弄堂里費力地調過自行車的方向,略帶點遺憾地離開了。
方小茹見戴遜騎車走了,也轉身向自家大門走去,卻見在天井的灰色陰影里,自己的哥哥方棠正倚著門抱著胳膊站在那裡,抿嘴偷笑。
方小茹翻翻白眼不理他,邁步繞了過去。
方棠可不罷休,捏著嗓子怪叫道:「明天見。」
方小茹氣得牙痒痒,羞惱地回頭瞪了他一眼。
方棠跟在妹妹後面,追問道:「這是哪家的小開啊?好帥氣,還穿軍裝蹬皮鞋的。哎呦,我的好妹妹,你那副坐在腳踏車後面,揪著別人衣服的乖巧模樣,我還真認不出來,就是我們家方小茹。」
方小茹忍無可忍,一個轉身,皺著鼻子,危險地呲起滿口銳利的小白牙。
方棠被嚇退了半步,警惕道:「問問嘛,不用這樣子。這麼大人了,不帶咬人的。」
方小茹從善如流,開始用纖細的手指扭哥哥的臂膀,疼得他哎呦哎呦直叫喚,繞著小天井和妹妹玩起了捉迷藏。
媽媽方趙氏喊道:「別鬧啦,都去洗手吃飯。」
方小茹聞言罷手,對哥哥得意的哼了一聲,把肩上的小書包往哥哥懷裡一丟,就去水龍頭洗手了。
方家是典型的上海市民階層,住在南市的老石庫門房子里。南市通自來水和電,但沒有下水道和煤氣,自然也不會有抽水馬桶和淋浴這些奢侈品。房子是二十幾年前造的老式石庫門,上下一共三層半,每層樓兩間廂房,一間向南,另一間向東,頂上半層樓是一個斜頂的亭子間和一個小天台,亭子間即可以睡小孩也可以堆雜物,天台上則可以曬被子。不過方棠都用來養花,天氣好時把花移到天台上,天氣不好時再拿回亭子間,每天向螞蟻一樣忙碌,而方小茹最喜歡做的就是每天清晨,迎著朝陽在一堆花花草草里作早操,當然沒有旁邊晾的衣服就更好了。
這種老房子的樓梯很陡也很黑,就算白天也是漆黑一團,後來房東在過道里裝了小燈泡,但是電費還是算在房客頭上,一般捨不得開。底樓省了東廂房,多了一個小天井,但南廂房又陰又濕,下雨天還會積水,沒法住人,只能作廚房和餐廳用。就是這樣的房子一月租金也要十六元,不過同樣的房子到了租界里,租金要兩倍都不止,所以方家人都對這個便宜的價格還滿意,沒有改善一下的想法。
一家人坐下來吃晚飯,方張氏道:「你們先吃,我上去喂好阿娘(寧波話奶奶),再下來吃飯。」
方小茹看著母親蒼老的面容,有點難過,噙著筷子道:「媽,這一陣子忙過,我就輕閑了。一定每天早點回家來幫你做家務。」
方家一共四口人,除了母親和兄妹倆,上面還有一個老人,也就是方小茹的奶奶,半癱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需要人照顧。方趙氏平日里既要洗衣燒飯還要照顧老人,有時候還要給家裡人做點女紅,很辛苦,所以小茹從小也要幫忙做事。
方張氏一邊往大碗裡布菜,一邊頭也不抬地道:「對了,剛才送你回來的是誰啊?」
方小茹聞言一窘,埋頭扒飯,含糊地道:「一個同學。」
「什麼同學啊?你讀的可是女校,哪裡來的男同學。」方棠插嘴道。
方小茹在桌子底下狠踹了哥哥一腳,又道:「是正始中學的學生,一起在抗日救國會裡服務。」
方棠忍痛道:「哦,是杜先生辦的名校,聽說校風很好。那他姓甚名誰?仙鄉何處啊?」
方張氏也很關心女兒的交友,因為舊上海有很多浪蕩子,以玩弄小姑娘感情為樂,尤其喜歡騙女學生,受害者甚多,耳聞目睹之下,雖然方張氏平時對自己女兒很放心,但愛女心切,關鍵時候也要出來把把關。
方小茹老老實實交代道:「他叫戴遜,聽朋友說,他是杜先生收養的二公子。」
「哇!」方棠忍不住叫出聲來。
方張氏也放下碗來,皺眉道:「這種豪門公子可不是我們這種人家可以高攀的。」
方小茹撅嘴道:「你們別把他老往我身上扯,我可沒想高攀誰。」
方張氏看著自己的女兒,正值二八年華,容顏嬌麗,就像早晨的沾著晨露的花骨朵一樣惹人憐愛,只覺得原來女兒已經長這麼大了,還這麼漂亮,不由暗暗擔心她遇人不淑。
方張氏道:「唉,一眨眼,小茹都十六了,是該嫁人了。」
方小茹不樂意了,道:「什麼嫁人啊,媽,你不是又嫌我學費貴了吧?」
方家四口人,每月開銷被方張氏控制得很嚴,伙食費、老人的營養費十五元,水電費煤球錢三元,房租十六元,服裝費十元,還有老太太的診費是大頭,醫生出診很貴,就算是中醫,每個月至少也要十幾二十的,其它人情、零花、交通等也至少十元。
這是在正常年景,大家日子過得還可以的情況下,但這年頭哪有幾天太平日子。
大前年,各路諸侯中原大戰,前年,朱毛與老蔣大戰江西,再加上全國各地的天災,米價一下子暴漲三四倍,其它也跟著一路瘋漲,只有工資不漲,就算方媽媽再精打細算,也還是超了十五元預算。
現在全家人都指著方棠的工資開銷,方棠比方小茹大五歲,是郵政職工,高中畢業時恰逢上海郵政工人大罷工,事後開除了不少鬧事員工,空額不少,方張氏就托方棠父親生前的老朋友幫忙,又繳了一千元的保證金,才擠進郵政做事,幹了快四年,如今每月能有八十元的薪水,在社會上這已經是比較高的水平了,可日子還是過得緊巴巴的。
如此一來,方小茹每月高達五元的學費和書費就很扎眼了,自從方小茹進入美國人開的女子高中后,方張氏為了收支平衡,動過不少腦筋,但也只能勉強維持,眼見方棠都二十多了,因為手頭緊還沒找到女友,免不了碎嘴幾句。
方張氏道:「別人家女孩子中學畢業結婚的結婚,做事的做事,只有你被慣壞了。」
方棠一邊吃一邊插嘴道:「媽,也就三年,以後小茹一定會賺大錢孝敬我們的。實在不行,就把她嫁個軍頭,我去做軍需官,一樣發大財。」
方小茹開始發飆。
方張氏也抿嘴笑道:「這孩子,盡胡說。」
被這麼一打岔,戴遜的事就給他們拋在腦後了。
(這個英文名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