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 上門
一行人急急回到杜公館,杜先生一坐下立刻就讓萬墨林撥通了新任上海市長吳鐵城的電話,杜先生記憶力驚人,也不讓人給他念帶回來的文件,就把日本人開出的條件一一不差的報給了電話那頭,電話那頭的吳市長聽罷一陣沉默,然後就只說要請示南京中央,並表示會派人來取文件,對於條件本身不置一詞。
這也難怪,越是作到高官顯爵,就越要小心謹慎,更何況這種人精,不表態也屬正常。
杜先生掛了電話,鼻腔哼了一聲,轉頭對面色疲憊的戴遜說道:「今天你一定累壞了,快去休息吧。不過要牢記,今晚的大事不能泄露半點,否則家法從事。」
戴遜點頭答應,問道:「契爹,上海會變成戰場嗎?」
杜先生搖搖頭,無奈道:「只願不會吧。」
在上海灘還會有連杜先生都要搖頭的事,說出去都沒市民會信,但偏偏就有這種軍國大事將要在上海發生。
自鴉片戰爭敲開國門以來,時間已經整整過去九十年,偌大一個中國只怕除了那些偏遠到人跡罕至的荒涼國土,已找不出一塊未曾染過國人鮮血的凈土,就算上海曾僥倖地逃過了一次又一次劫難,這次也要血流遍地了。
戴遜聽明白了杜先生的意思,不由臉色一白。
杜先生身子后躺,軟軟地靠在沙發里,閉上眼睛道:「你不要想得太多,這種事不是白丁可以管的,你今天表現得不錯,明天你去大馬路挑台照相機,算是我給你的翻譯酬勞。」
也許是總領事的咖啡起了作用,又或許是胸中的愛國心被刺疼了,戴遜輾轉反側。遲遲無法入睡。
不知道今夜有多少人要失眠了。
雖然時事艱難,但是日子還是要照過的。
戴遜依著杜先生的意思,到大馬路上找了一家德國人開的商店,在裡面挑了台德國產的蔡司相機和一打柯達膠捲,戴遜寫了地址,讓他們送貨上門,鈔票自然會有人結算。
戴遜早就想有這樣一台相機,之前看到大哥杜維藩拿著台相機到處拍來拍去,還用來結交朋友,就很是羨慕,但相機價格不菲,自己雖然拿得出來,但也不捨得。
摸摸黑亮的鏡頭,戴遜心中鬱悶稍減了些許,恰好抗日會那裡暫停了活動,於是尋思著到哪裡去玩,找誰一起去好。
說到找人出去玩,戴遜第一個想起的就是郁翰林,讀高小時,兩人曾是好朋友,常常一起出去玩,戴遜還到郁家去玩過一次。
郁家是滬上老牌世家,衣食住行都很西化,在法租界的上流社區法新租界里有一套帶花園的大洋房,房子自不用去說,家裡的布置品味也很高檔,傢具都是進口的舶來貨。
戴遜還記得那時候和幾個同學一起去郁家作客,郁翰林的母親一開始很熱情,招待幾個小朋友吃蛋糕和冰激淋,等聽郁翰林說戴遜成績好還會幾國外語時,更是歡喜得不得了,大概以為戴遜受到如此好的教育,也是哪家還未入社交圈的小少爺,看他長得眉目清秀,趕忙招呼郁翰林的小妹出來表演彈鋼琴,一時賓主盡歡。
但是招待的結尾卻並不圓滿,幾句話聊下來,郁媽媽赫然發現戴遜竟是大流氓杜先生的養子,頓時就像吃了綠頭蒼蠅一樣,臉色變化之快,令人咋舌。
後來雖然兩人又作了一段時間的朋友,但戴遜再也沒登過郁家的門。
戴遜搖搖頭,騎著自行車,在大街上晃悠。
此時正是1932年,公曆元旦剛過幾天,馬上農曆新年又要到,上海的大小學校也放假了,街上人流涌動,都是在過年前,趕著置辦年貨的人,戴遜一邊騎一邊看各家店掛在外面招攬生意的廣告招牌,什麼香飄千里啊,哦,這竟然是賣牙膏的。
戴遜一路看一路向南回到了法租界,可鬼使神差的竟然騎過了華格臬路杜公館,一路溜到了華界,等回過神來已經到了南市,再抬頭一看路牌,竟然就在昨天來過的方小茹家附近,不由臉紅,心中暗道,自己莫不是色迷心竅吧。
不過既然來了就沒有再走回頭路的打算,戴遜給自己壯壯膽,徑直向方小茹家方向前進。
不過騎著騎著,戴遜又覺得就這樣去有些冒昧了,沒打個招呼就上人家裡去,已經不對了,空手上門那就更不行了。
路上正好有個水果店,冬天裡沒有什麼時令水果,但也有上市晚的柑橘、窖藏的蘋果、南方的甘蔗和進口的柚子等等可賣,只是除了柑橘以外,其它價格都貴,吃的人也就少了。
大概是因為這個,這家水果店貨色不全,東西也稍次,也就柑橘像樣些,但是再找別家又來不及,於是戴遜只好將就著撿賣相好的,挑了滿滿一紙袋,又另外選了一個大柚子,學徒不厭其煩,一樣樣單獨稱重,最後熱情地道:「謝謝先生照顧生意,去掉零頭,一共一塊四毛錢。」
戴遜一眼瞄到學徒坐的小凳子上放著一把剪刀和一堆剪到一半的紅色窗花,大概是過春節了要用,所以學徒乘著沒生意時自己剪的,心裡一動,丟了兩塊錢過去,道:「不要找了,把你剪的那些紙花,挑幾張好的,小心一點糊到水果上,看起來喜氣一點。」
學徒一聽,不但做成了大生意,還有零花可以拿,心中大喜,樂呵呵地答應了,立刻動手現剪了一些大小適中的福字壽字,然後找來稠粥,一張一張小心地貼到每個水果上,在柚子的表面上還專門貼了一幅「年年有魚」的窗花,再用紅繩子系好一個可以手提的活結,不一會就都作好了。這個學徒的手很巧,被他一整理,水果一個個看上去都喜氣洋洋的。
戴遜滿意地接過紙袋,把柚子吊在龍頭上,然後一手把腳踏車龍頭,一手把水果抱在懷裡,就這麼搖搖晃晃地再次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