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6 處處請託
就在戴遜陪杜先生吃晚飯的時候,很多人家卻吃不下飯。
法租界,郁家。
「抽、抽、抽,你就知道抽雪茄,平時看你不是挺有能耐的嘛,認識這個處長那個團長的,天天陪那群狐朋狗友喝酒玩女人,怎麼一到關鍵時候,就一個也派不上用場了。」郁太太張著「血盆大口」氣急敗壞罵道。
「我這不是在想辦法嘛。」郁乾朗一邊抽雪茄一邊說道,「這次比較麻煩,不是警察局抓的,是警備司令部派的人,不是一般人遞得上話的,我得想想怎麼才能搭上關係。」
郁太太更急了,厲聲叫道:「你也知道那是警備司令部,進去的能有幾個完整出來的。我只要想想翰林落在那群屠夫的手裡,就一刻也呆不住。大不了,我去求爸出面。」
郁太太口中的爸就是郁家的掌門人,郁德昌。郁德昌的祖上曾在廣州洋行中做事,后又開設了屬於自家的貿易行,曾經富甲一方。
但是到郁德昌父親這一代,由於廣州在對外貿易中的重要性下降逐漸衰敗下來。
二十歲時,郁德昌毅然賣掉祖產到上海打拚,成為北上上海討生活的廣東幫中的一員。
郁德昌與其它人不同,沒有急著開辦自己的小商行,而是進到洋人的大洋行里做事,僅有的財產都統統在租界里買地造房,出租牟利,然後利用自己在洋行里的人脈,尋機入股各家外國洋行。
就這樣他不但巧妙地避開了本土工商界的一次次風暴,反而在四十年的商海沉浮里積累了巨額財富,而且還作到了洋行大班,而且一作就是十幾年。
當年郁德昌財勢熏天,不但各國領事另眼相看,就連當年就任非常大總統的孫總理都要為了捐款和軍火折節下交,從那時起他就認識了許多國民黨元老。
但是人有失手馬有失蹄,1929年從美國開始的世界經濟危機沉重打擊了各國洋行,郁家也是損失慘重,海外投資更是全軍覆沒,不過虎死架不倒,郁家在上海灘上仍有大量產業,尤其是那些千金難買的地皮,就憑這個郁家也有東山再起的力量。
「你瘋啦,為這事去找老爺子,他還不罵死我。那我以後在這個家,在幾個兄弟面前,還怎麼立足。」隨著郁乾朗夾著雪茄的右手一擺,幾點煙灰掉到地毯上,不過誰都沒在意。
「那我不管,我只知道爸是不止你這麼一個窩囊廢兒子,也不在乎你這麼個長子,但孫子輩里有出息的嫡孫就翰林這一個。就二房三房的翰章、翰成、翰興,那都是什麼貨色,爸心裡早就清楚了,以後郁家頂門立戶還不是要靠我們長房嫡孫。」郁乾朗四十幾歲,是個洋行高級職員,距離洋行大班的寶座也就兩步之遙,在外人看來怎麼都算是個成功人士,可問題是他這個位置是靠老頭子的面子才到手的,而且一坐就是十幾年,沒有寸進。
郁乾朗怒道:「你胡說八道什麼!」,俗話說,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泥人還有三分火氣呢,不過也只有三分而已。
只聽郁乾朗口氣一軟道:「大不了我去求甘格林領事,出錢給翰林買一個法國國籍,甘格林雖然開價狠,但只要收了錢還是辦事的。」
郁太太此時又有點患得患失起來:「甘格林那是窮瘋了,連這也敢往外賣,就算他敢賣,可我們哪有那麼多錢去買呀。」
「你不是寶貝兒子嗎?怎麼這個時候又開始哭窮了,沒錢不會去借啊。」郁乾朗煩躁得說道。
「還是找爸幫忙吧,他老人家可認識不少中央要人,也許只要他一句話,翰林就放出來了。」
「這···」
「不要這啊那的,翰林還是不是你兒子,不過就是挨頓罵,瞧你那點出息。」
「好吧。」郁乾朗還是答應了下來。
郁乾朗忐忑不安地和妻子一起下樓去見對自己一向嚴厲的父親。
郁德昌少年學西學,青年時代又在洋行工作,幾十年耳聞目睹,所以西化得厲害,生活起居與外國大亨無異。
一般中國人到了老年都喜歡吃素,最好清淡點,可他偏偏喜歡吃牛扒,而且是五分熟的牛扒。
此時,他正在自家的豪華大餐廳里享用自己最喜歡的牛扒。
「父親。」郁乾朗垂著頭低聲叫道。
郁德昌一瞥自己的長子,問道:「什麼事?沒看到我在進餐嗎?」
郁乾朗道:「是,是,等父親用完餐,我再來請安。」
郁德昌對長子的唯唯諾諾很看不慣,不由感嘆虎父犬子,他道:「不用等會了,被你一攪和,我也沒興緻吃了,現在說吧。」說罷,拿起餐巾抹了一下嘴。
「是這樣的···」郁乾朗把郁翰林被抓的事說了一遍。
郁德昌越聽臉色越難看,但沒有立即打斷長子的話,而是強忍怒意讓他說完。
終於郁乾朗說完了。
郁德昌一拍餐桌罵道:「瞧你管的好兒子,一天到晚和左翼激進份子混在一起,早晚有一天要變成赤黨,就像老家海陸豐的彭皇帝,自己身死不算,還連累全家老小,敗壞祖宗基業。」
郁乾朗應道:「父親說得對,這次等翰林回來我一定好好管教。」
郁德昌揚眉瞪眼,兩道雪白入鬢的長眉如利劍般,他喝道:「就你們兩口子,一個只知道花天酒地,另一個不在家相夫教子,四處交遊,哪裡還顧得上你們的寶貝兒子。這次讓翰林在那裡待幾天,好好吃點苦頭,反省反省。等這個孽障回來后,一定要看嚴實點,少讓他出門,多在家補習,等明年他高中畢業就讓他去法國留學。」
郁德昌又轉念一想道:「不行,赤黨里很多首腦人物就是從法國留學回來的,歐洲也不保險,把他送去美國,不讀到博士不準回來。」
「是,是,爸說的是,是該讓他出去留學,只要不再和那些人接觸,就不會有事了。」郁乾朗連忙應聲。
郁夫人可不樂意了,道:「爸,還是早點把翰林接出來吧,那裡可是魔窟,出來的可沒幾個完好的,翰林犟頭倔腦的,要是有個什麼閃失,可讓我怎麼活啊。」說完就作勢欲哭。
郁德昌琢磨一下還真是這麼回事,萬一這小子在裡面胡鬧,真會被特務往死里整。
對這個嫡孫,他這個作爺爺的,還是很了解的,和自己是一樣的脾氣,一個字,倔。
當年自己能在洋人的世界里闖出了一番事業,就是憑藉這股倔勁,而在這個孫子的身上,郁德昌也看到了這股倔勁。
因為學生運動,或遊行、或罷學,幾年來,郁翰林差不多年年都要去警局裡坐上一兩回,學校的通報批評更是一大堆,要不是自己賠上張老臉,到處打招呼,上海還有哪個學校敢收。
對這點郁德昌是即愛又恨,愛他倔強,愛他熱血,恨他不知進退,不識時務,所以這兩年才會對這個最喜愛的孫子表現冷落,只是希望他能悔改,如今看來怕是不插手不行了。
「呼,那我打個電話問問看。」
郁德昌一個電話打給靜老,靜老是黨國元勛,曾經破家為國,還提攜過暫時下台的最高領袖,在政府內資格老、人脈廣、面子大,而且古道熱腸,平時郁德昌根本不好意思勞煩這個老友,但是此時第一個想起的就是他。
「靜老,我是有事相求啊。」
「誒,德翁,我們是幾十老友,何出此言。」
「我的孫子翰林一向熱血,這次就參加了反日活動,還是其中的首腦。」
「這個孩子了不起啊。」
「他被抓了。」
「被抓了?」
「是啊,要是警察局抓得人,那也就罷了,可是他是被警備司令部拿走的,還是從交大里直接拿的,所以···」
「德翁放心,這件事我一定要過問的。」
「那就一切拜託了。」
郁德昌掛了電話,就開始等消息,郁乾朗夫婦也陪在旁邊,大氣也不敢喘。
靜老不愧是靜老,這邊剛掛了電話,立刻又一個電話直接打給吳鐵城,質問他為什麼抓愛國學生。
吳鐵城是政學系幹將,靜老雖然不是政學系的人,但是關聯很深,而且很敬重他,不敢隱瞞,只好道:「這也是沒辦法的,日本人逼迫得太緊,如果不遂他們的願,就要在上海自由行動。」
靜老道:「那也不能衝到大學里抓人啊。」
「是,這點我承認,下面的人實在太魯莽。但這次力主抓人的不是軍法處,而是掛在警備司令部名下的黨務調查科,我也不方便管得太多。這樣我替您過問一下。」
「那好,還有一件事,這次被抓的人裡面有一個是法租界德翁的孫子,叫郁翰林,請吳市長一定要設法通融一下。」
「靜老吩咐,鐵城一定儘力。」
吳鐵城掛了電話,喃喃道:「我就知道做這種事裡外不是人。」
感嘆了一下,吳鐵城不敢耽誤,打電話到警備司令部,找戴司令,戴司令不在,說是去喝酒歡迎同僚了,找參謀長,參謀長也去了,想想這事不能拖延,還是打給了調查科的上海專員楊澄瀛。
吳鐵城之所以不願打電話給楊澄瀛,是因為調查科的大老闆是cc系大佬,與自己道不同不相為謀,就算自己是上海市長也叫不應,貿然聯繫只會自取其辱,不過現在是受靜老所託,自己也不妨扮一回狐狸,扯一趟虎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