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寒潮（五）
臨江高新工業區位於這座城市的北郊，其便捷的地理和優厚的招商政策使這片十年之前還是一片荒灘的土地在短短數年之間崛起成為長江沿岸新興的電子產業生產基地。這條從國道延伸到工業區方向的公路葉重明已經走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在工業區建成之初的幾個月里，葉重明一度無法忍受這條公路的冷清和道路兩側的荒涼，除了承擔著基礎建設工作的工程車輛之外。葉重明幾乎很少可以發現自己的同路人。
不過在尚榮電子廠最終決定入住臨江高新工業區之後。在過去的幾年裡鱗次櫛比的現代化廠房如雨後春筍般的建立起來。眾多來自日本、韓國、歐美的外資企業紛至沓來，在臨江高新工業區內建立起各自的生產基地。當然其中數量最多的還是和葉重明一樣來自台灣的企業家。僅在工業區內就有尚榮電子廠1/3以上的上游供應商，這種台灣電子產業的集約式發展模式，可以說是其快速發展的一大優勢。
配套設施的欠缺曾經是困擾著臨江高新工業區的一大難題。葉重明不會忘記自己曾經在中午飢腸轆轆的在工業區周遍繞了二個多小時才在路邊找到一家無牌無證的小麵館，吃上了一碗自他離開軍隊以來最香的炸醬麵。不過隨著大量從蘇北、安徽、浙江、江西乃至山東等地懷揣著青春夢想的年輕人陸續來到這裡，佔地面積達到十萬平方米的生活區也最終令整個工業區的周遍顯現了一座繁華的新城鎮。
在一間車間廠房裡映照出來的燈光下，成群結隊剛剛走下工作崗位的年輕人說笑著走向各自的宿舍。那裡雖然沒有父母無微不至的呵護，但卻有著集體生活的融洽。路邊一家家餐飲店、洗衣店、小超市、網吧則徹夜經營，為這些年輕人提供著儘可能多的生活便利。這樣的場景在2007年曾很多次出現在車廂里回蕩著那首《ConquestOfParadise》（征服天堂）的葉重明的車窗外。
由著名的希臘裔音樂家Vangelis所譜寫的《征服天堂》一曲，最早出現在1992年著名導演里德雷.斯科特為哥倫布出航500年拍攝了一部名為《1492》的電影之中。每一個孩子都聽說過這樣一個故事：在公元1492年8月的一個早晨，一個名叫克里斯托福.哥倫布的年輕人從西班牙的某個港灣起錨，跨越了汪洋大海，去尋找那些未知的大陸和航路。寬闊浩瀚的太平洋，存在了億萬年的古老大洋，承托著流浪人在這三千英尺深的藍色海面上的無數足跡。當經歷了許多日日夜夜的等待與沉默，望遠鏡中的海平線出現了久違卻又陌生的土地。當神聽見了英雄的歡呼，他知道：他已經征服了天堂。
在為這部電影的配樂之中大量使用了西班牙傳統音樂元素、格里高利聖詠、美洲土著樂器和他擅長的合成電子樂，獨樹一格的融合和改變。時而急進恣肆大氣凜然，時而舒緩安詳滌盪心靈。每次聽到它，都讓人迷茫而感覺到自己是如此的微小，然而恢弘的音樂激發出內心的雄壯，最終熱血沸騰，一往無前，或許這就是古典的韻味在現代音樂的詮釋下的突顯。
不過和大多數中國人一樣，葉重明開始接觸這段音樂並非緣於那部美國電影，而是介於2007年一部紅透大江南北的大陸軍旅題材電視劇—《士兵突擊》，在劇中當鋼七連三班班長史今複員回家前，連長高成為他完成在部隊最後的心愿—乘車閱覽北京的夜景之時，這個從未在劇中表現出怯懦或悲傷的男人便是在《征服天堂》的音樂聲中泣不成聲。
雖然一度分屬不同的陣營而互為仇寇，但是同樣曾經身為軍人的葉重明卻對劇中班長史今當時那種複雜的情感感同身受。或許對於一個士兵來說最為痛苦的時刻並非奔赴戰場，而是脫下軍裝。因為轟轟烈烈的戰殤對於軍人而言意味剎那的升華，而離開軍隊對於那些曾經在軍營中奉獻過青春和熱誠的人們來說，則要接下來的日子裡陪伴著他們的只能是那些留在回憶里的殘片而已。
你所堅持過的、篤信過的、努力過的一切在那一天將全部成為過去，天堂的大門在那一刻向你打開，不過等待著你的卻是永遠的離開和放逐。在這一刻伊甸園的輝煌和光芒將格外的刺眼，因為你已不再身在其中了。此刻車廂里那些流動的音符再一次讓葉重明心懷壯烈。因為他所要面對的將是又一次無奈的結束。便如同他最終必須脫下軍裝的那一天一樣。
寒潮來襲之下的臨江，夜晚顯得格外的冷冽。那些曾經燈火通明，一片繁忙景象的車間里只剩下幾盞孤獨的日光燈在投影著白濁的光芒。而進出工業區的道口雖然依舊有幾輛集裝箱在等待著出區，不過這些車輛所承載的早已不是出口國外的產品，而是削減生產規模的企業退運回國內的機器設備。
全球經濟低迷導致需求急劇減少，令企業無法堅持下去。這種情況在電子行業體現得尤為明顯。而曾經主導這一領域日本和台灣企業更是深受其苦，索尼決定將2008年液晶電視的銷售量從當初預測的1700萬台減至100萬台。松下也計劃在2008年12月下旬開始的約一個月時間裡將液晶面板的產量減少10%左右。夏普決定停止運轉位於日本西部的兩個工廠的液晶生產線。380多名相關人員被解僱將在所難免。在半導體行業，存儲器半導體廠家爾必達從9月份開始減少DRAM的產量，最近又開始同台灣三家半導體企業討論合併事宜。東芝也決定在12月25日至明年1月18日的25天時間裡停止北九州工廠的運轉。
台灣企業已經從上半年開始減產，最近的開工率最低降至30%。在這突如其來的寒潮面前，即便是曾經風光無限的業內霸主也陷入一片愁雲殘霧之中，而眾多類似於尚榮電子這樣的中小型企業更是陷入無力維持的境地。在激烈市場競爭中打拚的很多電子公司對訂單縮水給企業營生帶來的困難有最深切的感受。在臨江市11月底，陸續有部分工程師及管理人員被以優厚的補償為條件，被辭退，而部分普通生產員工則面對企業採取採取不再加班，並鼓勵員工休假的方式，使一線工人忍受不了很低的待遇，很多已經自動流失。
而與還在苦苦掙扎的同行相比，葉重明的尚榮電子處境再更為艱難。由於2008年度最大的訂貨商—美國電子倒閉，其前期為了擴大生產所作的投資不僅血本無歸。更令企業僅4個月以來所生產的產品全部積壓。本已捉襟見肘的資金鏈更陷入了崩潰的邊緣，而更為雪上加霜的是，就在葉重明最需要支持和幫助的時候，他身邊最親密的人—田欣媛竟突然選擇了不告而別，同時捲走了公司帳面上最後的260萬流動資金。
這一筆錢對於曾經的尚榮電子或許不算什麼，但是對於此刻的葉重明和他的企業來說卻無疑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面對著已經無法維續的局面，葉重明卻反倒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釋然。畢竟夫妻都不過是同林鳥，何況田欣媛和自己還沒有獲得法律保護，對於已經瀕臨破產的自己，這個女孩有理由拿走本應屬於自己的青春補償。
而田欣媛的離去也令所有試圖挽救尚榮電子的最後努力化為了泡影。這幾天以來葉重明動用了自己所有的儲蓄，完成了對公司最後的清算工作。結清了所有工人的工資。此刻等待他的只是最後的關門結業而已。
車子緩緩的駛入了位於工業區附近的生活配套區，一棟棟曾經人聲鼎沸的宿舍樓此刻也已經人去樓空，偶爾有幾個形單影隻的行人從車旁掠過，也都是拖著行李提前歸家的工人。對於他們來說，金融危機的波及倒是給了在常年累月在外地務工的他們一個難得的與家人團聚的機會。
望著曾經屬於尚榮電子廠的那一棟棟員工宿舍樓，那一個個人去樓空的漆黑窗戶里，葉重明彷彿看到了無盡的灰暗和迷茫。葉重明相信經歷過無數磨難后依舊長盛不衰的中華民族最終會走出這場全世界範圍內的金融寒潮，那些窗戶也將會再度點亮，但是那一些或許都將與自己無關。
不過並非所有的房間都已經人去樓空，在屬於尚榮電子廠的那編號為D05的那一棟宿舍樓的一樓一間房間里，在這個寒夜裡還映照出暖暖的燈火。出於好奇，葉重明停好了自己的車，信步走了過去。
走過映襯著寂寥的喧囂，在一樓走廊的盡頭葉重明輕輕推開了那扇虛掩著的門。在這扇門的背後完全是一個男人的世界，圍著一張不大的桌子，五個年輕的男人正就著兩碟花生米，喝著廉價但醇濃的紅星二鍋頭。他們都是尚榮電子廠的保安，或者說曾經是更為準確。
「我可以加入嗎？」看到他們葉重明有一種久違的親切感覺，但不請自來在一旁坐下。而男人之間被就沒有那麼繁文縟節。好客的年輕人當即打開一瓶白酒放在了曾經高高在上的老闆面前。「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其中一個來幽默的引用起了曾經在大陸風行一時的「樣板戲」—《沙家浜》中的唱詞來。
「呵呵，還好不是人一走茶就涼啊！」雖然沒有經歷過大陸那些激情澎湃的歲月。但是對於那段膾炙人口的「智斗」，葉重明也同樣耳熟能詳，對上這句之後，房間里氣氛頓時熱烈起來。也許正是因為這場金融寒潮的影響，沒有了上下級之分的彼此相反顯得更為親切起來。
「將來有什麼打算？」葉重明飲下一口令咽喉有燒灼感覺的烈酒隨口問道。「先回老家過年唄！等明年形勢好了再出來。」年少不知愁滋味，年輕從來就是對抗蕭條最好的資本。「明年……或許會好吧！」葉重明無心去破壞這其樂融融的氣氛隨口迎合到，雖然他知道這樣的蕭條什麼時候結束即便是經濟學家也無法預言，而明年或許是更為艱難的一年。
「那葉總你呢？」這樣的問題對於葉重明來說或許意味著傷痛。對於這些打工的年輕人來說或許蕭條不過意味著提前回家，但是對於葉重明來說，他所奮鬥半生的一切全部在這一次蕭條中化為了泡影。「先回台灣過年，等明年形勢好了再過來吧！」不過最終他還是選擇了微微一笑。人生豪邁，不過是從頭再來而已。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你們幾個都當過兵吧！」在一段關於未來的話題之後，房間里的氣氛驟然凝重起來。於是葉重明迅速將話題轉移了開來。「是啊！我是第X集團軍的……」、「我是武警XX師的……」、「我是第XX集團軍，不過一直在後勤基地……呵呵」。談到曾經的軍旅生涯，幾個年輕人都活躍了起來。「不過我雖然曾經是軍人卻沒有真正的走上戰場，也沒有趕上這次抗震救災。」一個小個子的四川小伙不無遺憾的說道。葉重明記得在那次震驚全國的天災之中，這個小夥子曾一度向自己請假要回家抗災，只是在與家鄉取得聯絡之後，才被父母勸說留在了臨江。
「俺也沒有打過仗，不過參加過98年的抗洪搶險。」來自山東的另一個小夥子說道，臉上充滿了驕傲的神情。「天子有虎賁，習武訓也；諸侯有旅賁，御災害也。」這句典出《國語.魯語下》的名言或許道出了中**隊自古以來的神聖天職—習武訓以防備侵略，御災害以保護人民。
「聽說葉總你也當過兵，聽說還將門虎子，參加過越南戰爭呢！」這時一個臨江本地的小夥子突然說道。「這你都知道？」面對著突如其來的過去，葉重明多少有些詫異。「是啊！要不給大家講講吧！」在這個本地小夥子的慫恿之下，眾人異口同聲的要求道。
「呵呵！好吧！不過從哪裡開始呢？首先我要申明我不是什麼將門虎子，我父親和叔叔雖然都曾經在國民革命軍……也就是你們說的『**』中擔任過軍官，不過都不是高級將領。而且我父親葉永茂早在大陸『戡亂』……也就是你們說的解放戰爭中就……。我還是從他的故事說起吧！」葉重明猛灌了一口白酒，掀起了那些塵封已久記憶的面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