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弄巧成拙
龐統離開夏口后不過五六天,我在夏口又碰見了一個江東的年輕人。他在街頭把我攔了下來,拱手為禮,說道,「賀小姐,在下受人之託,有事與小姐相商。」
我一開始都沒想起他是誰,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那不是我第一次在柴桑碰見龐統時跟在龐統身邊的那個年輕人么?他一身水藍色深衣,更顯得英俊瀟洒。只是他臉上的表情陰鬱得簡直可以用「苦大仇深」四個字來形容。雖然不解,我仍是笑著說,「先生早啊。」
他輕微地點了點頭,又說,「可否借一步說話?」
他雖然言語溫和有禮,卻有一股骨子裡透出來的冷淡,似乎很不喜歡我一般。我不禁心下暗自納悶。我們去了一家驛館,在一樓找了張案和兩個凳子坐下了,又從店家那裡買了些酒水。他沒有碰酒水,只是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遞給我,輕聲說道,「士元兄托在下將此物送還小姐。」
竟然是那支石簫。我疑惑地接過簫,問道,「龐先生為什麼要把這簫還給我?他不是很喜歡這簫的么?」
「士元兄言,此物他已用不著,倒是歸還小姐才是,」年輕人說。
「啊?!」我想了半天,完全想不出個所以然;龐統他到底什麼意思?我於是問了一句,「不知龐先生這兩日可好?」
絕對問錯話了!年輕人靜靜地抬起一雙黑鑽一般的眼睛看著我。周圍感覺瞬間降溫。我一邊打著冷戰,一邊已經條件反射地連人帶凳子往後挪,只想離他遠點。他聲音平淡地說,「他自然在江北。他的好惡,小姐怎能不清楚?畢竟去江北獻連環計是小姐提出的。」
「他去了江北?」我雖然有點驚訝龐統還真那麼干,卻也並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是說,「他什麼時候去的?難不成從夏口回去后便去了曹營?」
他又不說話了,只是稍稍點頭。我只好又問,「那龐先生什麼時候回來?今日都已經十一月初五了;馬上便要開戰了吧?」
「哼!」一聲冷笑,有禮的冷漠已在霎那間變成明顯的憤怒。「汝以為曹營是什麼地方,想去就去,想走就走?」
我一時間膛目結舌。可是可是…那個演義里,龐統不正是跟曹操說完了話以後隨便捏了個借口便走了?好半天,我才猶豫地說道,「龐先生應該可以找個借口離開的吧?比如說渡江招降江東人士,或者照顧家人,什麼的。」這個真實中的龐統不會比演義里的那個笨吧,他會找不到借口離開?
年輕人怔怔地看了我,半晌說道,「小姐真是這麼想的?」
我也看著他,不知所措地點頭。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壓低了聲音說道,「曹公生性多疑,若是士元兄匆匆離開,就算曹公放行,事後也必生疑慮。士元兄早已打定主意,除非當真有確保不至曹公起疑的理由,否則他…否則他定不會回來。」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只是本能地覺得恐懼。「不會回來?」我問,「什麼叫不會回來?那開戰了怎麼辦?」
年輕人又是冷笑著說,「小姐雄才大略,怎麼這會兒卻如此糊塗?就當真沒看出這連環計必叫士元兄成了曹公的陪葬?」
我又是呆了好半天。然後我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道,「你的意思是說,龐先生會一直呆在曹營,直到兩邊開戰?」對面的年輕人只是看著我,一句話也沒有。我又問,「他為什麼要這樣?他…他為什麼不走?他可以找到借口的,一定可以的!」
年輕人又是長嘆一聲,「曹公足智多謀,帳下更不乏智士。若是士元兄獻了計就走,曹公怎能不疑?現在周都督以少抗多,依仗的便是曹公驕傲託大。先生怎敢給曹操任何一個醒悟的機會。若是給一個因由讓他細細琢磨一番,只怕江東所有計策都會被他識破十之**。」
說什麼?很長一段時間我害怕得連感覺都沒有了,只是心臟一個勁地亂跳。當我終於恢復到可以思考的時候,我想的第一個問題便是:我害死了他么?那個會厚著臉皮問我是否願意轉讓簫的男人,那個寫著一手跳脫的隸書的男人,那個談笑風生的男人。
也不知多久我才又意識到:若是龐統死在了曹營,這個世界會變成怎樣?歷史上的徐庶似乎沒有參加過任何大事件;而龐統,他是劉備兵分兩路的前提,是拿下四川的關鍵。沒了他,會怎麼樣?我快要哭了。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在這個和我無關的世界活下去,直到救援趕到。可是蝴蝶效應當真不是說著玩的。我怎麼也想不到,就這麼幾句說辭,幾個巧合,我救下了糜夫人和鵑兒,我留住了徐庶,如今我還害死了龐統!
龐統,龐統!突然間,龐統那一身黑衣,揚頭大笑的模樣又浮現在我的腦海中。我心底的恐懼還有悲傷只是更深了。是我害死了他?真是我害死了他?我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只覺得喘不過氣來。我不想他死…無關歷史進程,無關任何事情,我只是不想他死。他是龐統,他是應該大展奇才,讓世界震驚的鳳凰;我怎麼能讓他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去死,死得比演義中的落鳳坡還要沒有意義?我要救他回來,不管如何我都要試一試。
「小姐?賀小姐?」突然聽見年輕人喊我。
我怔怔地站了半天,突然說道,「我不能讓他死。」
「你說什麼?」年輕人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我。
「我說我不能讓他死在曹營。」我很驚訝我居然沒有哭,而且聲音還出奇的冷靜,「你知不知道周都督和黃老將軍打算哪一天出兵?」
「在下不知,但聽聞四五天之後將起南風,持續三日三夜有餘。」
我的心又往下沉。四五天,我居然只有四五天。
「我要去江北曹營,去把龐先生拖回來,明天,」我對他說,「你幫我個忙,替我找一條船,行不?」
「賀小姐,」年輕人緩緩地站了起來,一雙黑鑽般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我,「賀小姐,汝莫非要把江東獻給曹公?」
剛才我還冷靜著,這會兒整個失控。我劈手拿起案上的碗,一股腦地向他砸去。他偏偏頭,躲開了。我很想歇斯底里地大叫一番,卻發現根本沒有那份力氣。想哭,又哭不出來。最後我只是說,「龐先生現在不能死。他現在死了,這個世界會混亂到什麼程度我也不知道。再說,我不想當殺人兇手;就這樣讓他在曹營自生自滅,我會負罪一輩子的。所以我得把他拖回來。至於用什麼辦法,我現在不知道,但辦法總會有的。你要幫我,就幫我找條船;不幫我,你把自己的嘴管牢點就行了。」說完了,我懶得理他,轉身就走。
走到店鋪門口的時候,突然聽見年輕人在我身後用一種平和而淡定的語氣說,「明晨北門外見。」
我沒有覺得一點點的放鬆,心跳卻反而快得出奇。
只有一個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