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殘酷
單琬在呂國這支隊伍里,從隊首一直殺到隊尾,已然殺出了真火。
她眼睛赤紅,雙耳陣陣轟鳴,雙手機械揮舞,策馬向前,再向前。
前面是泰鄴城的方向。她父親和謝鴻雲父親的方向。
她在敵軍裡面認出了父親的旗幟,認出了父親的鎧甲,所以她的父親……
無論如何也要去看一眼,哪怕一眼!
「單琬!單琬!」
余之歸一直跟在她身後,見她速度不減反增,轉眼間跑出一里多地,覺得情況不對。
他剛剛策馬靠近,就被單琬一槍掃過來,竟是殺得敵我不分,敢阻攔她前進的一切,都是敵人!
見她殺迷心智,余之歸一把把她槍身握住:「醒醒!單琬!」
單琬不答,雙手用力,捉著搶抖動,槍桿在兩人之間嗡嗡作響。她見槍奪不回,調轉馬頭刷拉抽出佩刀,照著余之歸雙手便砍。
余之歸只好奪過她銀槍,磕開她的刀,白馬前蹄騰空,前踢后踹,原地打轉,折騰了好幾十圈。
再結實的兵,也禁不住幾十圈原地打轉。
單琬被這麼顛簸著,頭昏腦漲,忽然哇地一口吐出來。
等吐過了,胸中鬱結散去,她這才感覺到兩膀發麻,全身酸痛,臉上一片冰冷。
「……之歸?」
見她眼神清明,余之歸鬆了口氣:「單將軍,我們已經穿透敵軍隊伍。沖太遠了,大家還等著聽你號令呢。」
單琬勒馬,分辨方向。
她向著泰鄴城、向著父親所守城池深深看了一眼。
「爹爹……」單琬吸了口氣,抹了把臉。她是軍人,她還有責任在身,還有五百兄弟同袍。
「殺回去。」她堅定道,「槍給我。」
「是。」余之歸雙手奉上。
單琬伸手去接,十指微顫,不是傷心,而是過度勞累,肌肉痙攣所致。
方才她全憑著一股子狠勁橫衝直撞,如今清醒過來泄了力氣,想要再返身原樣殺回,卻難了。
「殺回去。」她狠狠咬了自己手背一口,重複一句,「之歸,就我們兩個,你怕不怕?」
「還好。敵軍被我軍仙人陣法所驚,我們殺回去應該容易些。」余之歸道。
「走!」單琬微微俯身,雙腿一夾,血色白馬邁開了步子,沖向戰場。
余之歸緊隨其後。
還沒跑上幾步,就見呂國兵卒成敗退之象,紛紛往這邊逃竄。
單琬迎面遇上一個,銀槍一掃:「怎麼了?」
那兵士大叫:「將軍饒命!你們人多,我們主將陣亡,實在支撐不住!」
單琬臉上終於有了點血色,又喝問:「泰鄴城怎樣?」
「泰鄴城三天前已被我軍攻克。」
「單傑將軍怎麼樣?謝駿大將軍呢?」
「均已授首——啊!」
單琬一槍下去,對方登時沒了氣息。
她攔住第二個呂國士兵,從對方口中得到一模一樣的答覆。
且此人知道得更多,告訴單琬,這支隊伍故意換上封國服色,便是打算騙取封國信任,詐取下一關。只是途中遇見單琬而已。
單琬又一槍,刺穿對方咽喉。
她穩穩端著銀槍,平靜地,一字字地道:「泰鄴城儘管陷落,但是將軍們沒有死,他們在等援兵——之歸,你聽明白沒有?」
「明白。」余之歸答應一聲。
單琬沒有自欺欺人,她要穩定軍心。便是傻子也知道,一國大將軍隕落,對軍隊士氣會打擊到什麼程度。
單琬一夾馬腹:「走!」
正如余之歸所料,他們殺回去時,呂國隊伍已經是強弩之末。
兩軍相逢,士氣越強,對敵軍的震懾力越大。
封國這邊,先有單琬不退反進,直奔中軍,後有千軍萬馬助陣,呂國迎敵之時不由怯了幾分。之後單琬斬殺主將,衝出一條血路,呂**卒更是心驚膽寒。
如今看到殺神回來了,大家齊齊發了聲喊,四下潰逃。
單琬回歸本部,她先到陣法師的馬車前,翻身叩拜:「多謝仙人相助!我等方能化險為夷。」
眾士兵紛紛叩拜,感謝仙人救命之恩。
單琬清點人馬,五百人折了一小半,還剩三百,其中騎兵三十五,而她的親兵衛隊……只剩下五個人。
她立刻寫就密報,派遣兩個親兵往回送。又安排人手向前打探。
前方是淪陷的泰鄴城,後面是第二道邊防關隘永寧城,他們就在兩者中間。
「……你的意思是,送吾人回去?」年長的陣法師問。
此時單琬早已屏退眾人,帳中只留她和陣法師。
「前方淪陷,不知大部隊生死,我等人單勢孤,萬一照顧不周,傷損仙人寶體,單琬萬死難辭其咎。」單琬解釋,「為今之計,暫時護送仙人返回永寧城為上。」
「小將軍,你這話就不對了。」陣法師道,「吾人來此,便是要為國效力,為吾皇解憂,區區一座城池,能奈我何?」
「然而此去泰鄴城,危機重重……」
「無需多言,待我列陣前行,可以頂替你千軍萬馬,泰鄴城不過一個小小的城池而已,輕易便可拿下。」陣法師又道,「只是不知小將軍及麾下,有幾分勇氣?」
「我的部下絕無貪生怕死之輩!請仙人賜計!」
一日之後,三萬大軍臨城。
泰鄴城頭一片嘩然。
呂國將領從敗回來的士兵口中得知,對方突然湧出千軍萬馬,是以個個嚴陣以待。如今一看,果然人馬齊整,攻城器具齊備,不由心下擔憂。
單琬策馬向前,彎弓搭箭,一紙信函纏在箭桿之上,嗖地射入城頭。
紙上寫了四個大字:
「報仇雪恨!」
上兵伐謀,其下攻城,攻城之法為不得已。
須知城池易守難攻,守城的一方居高臨下,在短期內占著大便宜,長期來說,則有彈盡糧絕之憂。
而攻城的一方,一開始或許損失慘重,但只要保證供給,四面圍城,引而不發,時間越長越有利。
尤其攻城這邊有一招釜底抽薪,乃切斷水源。沒有飲水,不出五天,城中莫說士氣,便是活人也得少一大半。
而守城這邊也有一招狗急跳牆,乃將整座城池付之一炬。
但這也是雙方均能想到之事。
泰鄴城頭便有人請戰,一員紅衣小將點了千人下去試探斤兩,被單琬殺得大敗。
當夜,泰鄴城四處火起,水潑不滅,土埋不息。
城中大亂。
單琬率領兩百多名部下,換上一身黑衣,將馬匹塗黑,四蹄包裹,趁亂摸近城門。
她當然不可能真的攻城,儘管看起來千軍萬馬,手底下真正能動手的活人滿打滿算只有三百,還沒衝到城下就被射成篩子。
只是趁著黑夜的掩護,他們打算偷城。
余之歸就站在那兩名陣法師身後,離泰鄴城足足六十丈。周圍有五十人防護。
毫無疑問,此處是最安全的所在。
三百軍卒,連同單琬在內,每人將中指血滴在陣盤中央,陣盤衝天飛起,那名年長的陣法師以手決操控。
陣盤悄無聲地飛在泰鄴城上空,不時輕輕一轉,降下一點火苗。
年少的陣法師則以另一塊陣盤,模擬出月黑風高之狀,不斷施展幻象遮人耳目。
余之歸面色凝重。
一點火苗,便是一點人之精力。
單琬及部下三百人的精力。
余之歸有心攔,但全軍上下一心歃血為誓,寧願死在沙場,只要能取勝,這條性命完全可以不要!
自願獻出的精力,更旺盛,更強大,源源不絕匯入陣盤,轉為一縷火光。
照這樣下去,勝也只是慘勝,留不下幾個活人了。
這三百凡人,就這樣以自己的方式,為國捐軀,欣然赴死。
余之歸不在此列。
他被清醒過來的單琬單獨拎出:「之歸,你是怎麼能奪下我銀槍的?我怎麼不知道你如此厲害?」
余之歸:「……一時情急。」
「你也能隨我殺個對穿,沒受半分傷害。」單琬自己還有三四處輕傷。
余之歸:「托將軍福。」
「我知道你有幾分本事,因此,有個重要任務交託——」她從身後拽出一個人。
謝鴻雲。
被五花大綁,堵著嘴巴的謝鴻雲。
「你本就出身謝大將軍門下,我把鴻雲託付給你了。一定要保護好他。」她拍拍余之歸肩膀,「我們沒有第二次機會,如果這次沒有成功,你就帶著鴻雲走。明白嗎?」
余之歸點頭:「你呢?」
「身為軍人,保家衛國是我的榮耀。」單琬笑起來,「報仇雪恨,是我的責任!」
不成功,便成仁。
……
城中火光已經燃燒了一個時辰。
單琬趁亂偷城,能不能成功?
余之歸望向身側守衛的軍士,儘管四下一片昏暗,他仍然分辨出士卒臉上慘白一片。
陣盤撒下火苗的間隔,越來越長。
忽然有個兵一頭栽倒,蜷成了蝦子。
他只是昏迷,還沒有死,但如果單琬不夠快,那麼早晚也是一死。
他的同袍,就在他身邊三步之內,並沒有過去攙扶。他們都知道,仙人也說過,這是押上性命的陣法。
沒過多久,第二人也倒下。
接二連三。
陣法師神色凝重起來:「小將軍人手還是不夠。」
他轉向余之歸和謝鴻云:「成敗在此一舉,兩位,可願為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