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晉位
「臣妾只是……」葉景秋登覺驚慌。她從前雖不曾說得這般露骨過,但不給蘇妤面子的時候多了去了,從未被皇帝這般質問。驀地被他一問,她忐忑之餘更感意外,怔了須臾,才道,「臣妾只是覺得她曾戕害皇裔……」
「戕害皇裔。」皇帝輕有一笑,「倒是說到點子上了,近來宮正司說楚修媛當年小產之事只怕另有隱情。」他不緊不慢地徐徐說著,復又看向了蘇妤,一頜首沉然道,「大約是朕冤枉了貴嬪。」
什麼?!一瞬間,幾人都是同樣的吃驚,吃驚之後卻是不一樣的心思。蘇妤望著他幾乎愕住,她從沒想過那樁已成定局的陳年舊事還會被重新提起,更不敢想他會親口說出這樣的話。張氏肯為她翻案也就罷了,可他……居然肯相信么?
「至少在宮正司查明原因之前,朕不想再聽見那般的議論。」皇帝口氣平平淡淡地一字字敲在章悅夫人心上,看著她面色微有發白,他微一頓又道,「既有冤情,就先晉她做婕妤。位份不高,但兩位夫人應該清楚朕的意思。」
他說得寬和,竇綰和葉景秋卻生生愣住。位份是不高,但既然還未查明,蘇妤便算不得清白。如此急著晉她位份,他的意思她們自然清楚,這是明明白白地要護蘇妤一道。是以要緊的根本不是位份高低,而是自此之後六宮都能看出不一樣來。
二人還未回過神,他沉吟片刻又向蘇妤道:「霽顏宮太偏了些,你搬去綺黎宮住吧。離簌淵宮近,你和嫻妃走動起來也方便。」
竟還顧及她和誰交好了……
葉景秋怔了又怔,終於回過神來,一福身道:「陛下,臣妾以為如此不妥。當年之事,涉及皇裔安康。如真有冤情,待得查明后陛下再復她位份不遲;但陛下如此急於晉位……如若並無冤情,豈不是……姑息了重罪?若日後六宮嬪妃皆效仿……」
「夫人擔心得太多了。」皇帝緩一笑打斷她的話,「若當真無冤情,朕自會決斷。至於夫人方才說的『復她位份』……」他笑睇了蘇妤一眼,「待得事情查明,朕自會考慮。」
竇綰聞言只覺被人在胸口重重一擊般窒了息,恨不能當眾給葉景秋一巴掌——復甦妤位份,虧她真敢說這樣的話。她先前的位份可是他的正妻,復了她的位份,還有她二人什麼事?
葉景秋一聽亦是後悔不已,但話已出口,覆水難收,只得狠一咬牙閉了口,生怕慌亂之下多說多錯。
見無人再敢多話,皇帝心中很是欣慰,輕一挑眉看向自他說晉位起就再未吭聲的蘇妤。蘇妤本是驚得回不過神,在他的目光中終於反應過來。雖是太突然,突然到她從來不曾設想過——經了先前的種種,她哪還會去想自己還能晉位?
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話了,揣著滿心的疑問又覺當著旁人的面半句也說不得,是以除了謝恩似乎也沒旁的話可說。剛欲下拜,皇帝卻如渾然不覺般自顧自地攬過她就往外走去。
沒給她下拜的機會。
跟進來的御前宮人在這般的場景下亦是愣了又愣才舉步跟上.
出了椒房殿,賀蘭子珩覺出蘇妤不自覺地躲了一躲,便鬆開了她,保持著一步遠的距離各自走著。
蘇妤在側后望著他的背影,越來越覺得疑惑。先前她覺得他是想從她口中知道些蘇家的事,可連他自己也說,知道她對朝中之事一無所知。今日便更奇怪,他會趕來長秋宮解圍也還罷了,竟還毫無徵兆地這樣晉了她的位份,還是個根本站不住腳的理由。猶豫片刻,她試探著開口喚了一聲:「陛下……」
「嗯?」他停住腳步回看著她,見她不語,揮手讓隨在後頭的宮人退下,輕問道,「怎麼了?」
「陛下為什麼……」她啞了一啞,不知怎麼問他合適。
皇帝看著她的神色瞭然一笑:「別多心。回去好好歇著,過兩天再遷宮就是。」
「……」蘇妤默了一瞬,垂首一福,「諾。」.
她帶著無法消釋的疑惑不解接受了陸續前來嬪妃的道賀。在近兩載的時間裡,這是霽顏宮最熱鬧的一次。她看得出前來道賀的嬪妃們笑容之下亦有深深的不解,不知這個曾經犯下大錯、被皇帝厭棄多時甚至是貶妻為妾的嬪妃為何突然有了翻身之勢。
或者說……如若闔宮中有一個翻不得身的人便該是她,可她卻偏偏翻身了。
從前對她頗是不屑、與她迎面碰上也會假作不見的低位嬪妃終於不得不恭敬地稱她一聲「婕妤娘娘」,縱有幾分不情願,卻是誰也不敢忤逆聖意。
傍晚時分,來道喜的人仍是絡繹不絕,折枝見她疲乏,便以「婕妤娘娘尚未病癒」為由拒了來客。扶著蘇妤上榻歇息,蘇妤倚在榻上闔目沉思,半晌,復睜了眼,眸中微有凜意:「折枝。」
「娘娘。」折枝一福,上前了半步。蘇妤揮手屏退了旁人,坐起身淺蹙著黛眉問她:「你說……陛下到底什麼意思?」
折枝立時蹙了眉頭。
是,連她也覺得奇怪極了。她覺得陛下並不是愛心血來潮的人,就算是,也不會對蘇妤的看法有所改觀。可從蘇妤罰跪那天起,他的態度就奇怪極了,後來的種種都讓她們忐忑不已,今天索性直接晉了位份……
「奴婢也不知道……」折枝苦思著囁嚅說,「興許是因為宮正司查出了什麼,陛下當真覺得冤枉了娘娘?」
「呵,你信么?」蘇妤冷聲一笑,「張姐姐也不是頭一回提起那事不對了,他先前哪次信了?」
是不可信。折枝沉思了半天,搖頭一嘆說:「那就不知了。不過且先不說陛下是個什麼心思,娘娘您是怎麼想的?」
蘇妤淡泊的面容下凝起笑容,思量一瞬,問她:「我若說我想爭寵,你覺得如何?」
「……啊?」折枝驚得合不上嘴,只覺這比皇帝突然晉她位份還要奇怪,愕了一愕,她說,「可是……如若陛下當真是另有所圖……娘娘您……」
「那就讓他有所圖去。」蘇妤沉下一口氣,「我一時想不到他能圖什麼,但就算真有所圖,於我而言也不過是再摔一次罷了——我連貶妻為妾的事都經過,再摔一次也慘不過那時了。」她輕抬眼眸凝視著折枝,眼底有著少見的堅定,「所以我近來在想,如若還能再風光一次,為什麼不?」
「可是娘娘……」折枝忖度著道,「娘娘會不會想得太容易了?出了事單是降位份自然算不得什麼,可如是搭上性命……」
蘇妤微有一滯,她還記得,她曾經說過,自己定要活得比他長。一直以來她雖然活得艱難卻還是對此頗有信心,因為她從來不去爭、不去斗,讓他再也找不到她什麼錯處。
如若她要去爭……
她想了一想,緩緩道:「我不會去害人的,只是不想任人去踩罷了。你看看如今的後宮,新進宮的佳瑜夫人也還罷了,正經迎娶進來的,就算當真坐上后位我也說不了什麼;可葉景秋……」她想著便笑意愈冷,「這兩年,她實在囂張得可以。」
不管她從前爭不爭,她心裡始終是不服的。
「娘娘……」折枝仍是想勸,又不知該如何勸。她也知道,蘇妤這兩年活得實在委屈,如今有了機會想要一爭也並無不對,但是……
她咬了咬下唇問她:「娘娘您如是信了陛下……」
「我半點也不信她。」蘇妤輕然一笑,「不管他是為什麼轉了性,若說他是當真為我好,我半個字也不信。你放心就是,我自會心裡有數。要爭是一回事,斷不會就此信了他讓他再抓了把柄的。」她說著笑覷了折枝一眼,「幹什麼擔心這個?你當我傻么,早知他是什麼樣的人還會信他?」
折枝噤了聲,猶豫不決地看著蘇妤。只覺她如是當真能揚眉吐氣、狠狠地將從前受的委屈還給那些妾室,她也覺得暢快。但又委實怕她得不償失,畢竟……後宮里的起起伏伏太難預料。
蘇妤亦是沉思著,掂量著其中利弊。過了好一陣,終是做了決斷,望了一望天色,笑問折枝:「快到晚膳的時候了吧?」
「是。」折枝一頜首,詢問道,「娘娘要傳膳么?」
「傳吧,早些用完了,好去長秋宮昏定。」蘇妤說著一哂。原是想明天早上再去晨省的,可有了今日這一遭,她不去昏定就太不合適了。再者,她也實在想看看,今晚在長秋宮的眾人會是怎樣的反應。
她銜著笑意下了榻,看了眼鏡中髮髻略有些亂的自己,卸下了珠釵徑自梳理著垂下來的長發,閑閑道:「還是讓郭合去成舒殿回個話,就說晉了位份不去拜見佳瑜夫人不合適,故而今日便去昏定了,請陛下不必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