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晨省
翌日蘇妤照常去蕙息宮晨省。
昨晚皇帝駕臨霽顏宮的事不脛而走,闔宮都知道:皇帝去見了蘇貴嬪。
蘇妤也清楚,這一天的晨省必定會發生什麼。
折枝扶著她進了殿,一如既往地默不作聲下拜——說是問安,但她從沒跟這位掌權的章悅夫人說過一聲「安」。
還未抬起頭,章悅夫人的聲音就清凌凌地傳了來,帶著些許蔑意慢慢道:「喲,蘇貴嬪?本宮還道今日必定見不到你了呢。」
蘇妤直起身子,低頜著首微微而笑,溫和道:「夫人何出此言?」
章悅夫人的笑意比她明艷多了,居高臨下地瞧著她說:「也沒什麼,這不是昨天也沒見著你么?」
是了,昨日她也沒來,那是因為腿上太疼——其實從前她也偶爾會不來見禮,章悅夫人從來都懶得搭理,這回問了,不過是因為皇帝昨晚去了趟她的霽顏宮。
蘇妤輕輕一哂不再答話。曼聲細語地問了這麼多,唯一的目的不就是想讓她多跪一會兒么?反正橫豎也是要受這份罪,她懶得和葉景秋多廢話。
果然,她不說話,章悅夫人也就不再理她,轉過頭和其他宮嬪侃侃而談,自是「忘了」叫她起身。
一殿的嬪妃很是默契,都將她視如無物。
類似的事情這兩年裡她已不是頭一回經歷了,且通過朦朦朧朧的夢境她知道,日後大概還會再有。心下只能暗自祈禱皇帝別來。因為她隱約記得,在有一場夢裡,也是類似的情境,本就是在殿里跪著頗是顏面掃地,後來皇帝來了……淡瞟了她一眼說:「你怎麼在這兒?」
蕙息宮的宮人就很自覺地把她扶到殿外去了——接著跪著。
但願不是今天,她膝蓋上的傷還沒好,再去外面跪著,簡直是要生不如死。
是以宦官那聲尖細悠長的「陛下駕到」傳來時,蘇妤的心裡「咯噔」一聲,暗自苦笑道:「老天,我到底是如何得罪你了?非要這麼折磨我不成?」
賀蘭子珩進了殿,目光一下就落在了那個纖瘦的背影下。老實說,他沒預料到這件事——從他兩天前重生開始,他就在有意地對蘇妤好,所以這兩天的事情都是與前世不同的.
一眾宮嬪齊齊地行禮下拜,曼聲道了句:「陛下大安。」
皇帝隨意回了句「可」,在蘇妤身畔停了腳步。他察覺到周遭一陣異樣的安寂,好像眾人都很好奇他要做什麼。
但見皇帝平靜地四下看了看,略有一陣沉吟,開口,是如常般的淡漠口吻:「你怎麼在這兒?」
蘇妤渾身一冷。
夢裡的她,大約是不願答話;現在的她,是不知如何答這話。
總之都是靜默,她心裡一聲認命的哀嘆。
一隻手從身後伸到她胳膊下面,還未及她回神便用力向上一提,生生將她扶了起來。
蘇妤慌張地側頭看去,定睛之下不覺輕抽了一口冷氣才平靜了心神,頜首一福道:「謝陛下。」
「你……」賀蘭子珩不自然地輕咳,經了之前的兩天,他發現自己現在已是只要面對她就會無措、尷尬。
但他總要面對她。上一世他傷了她,這一世總不能再避著她。他沉了一沉,問她:「怎麼回事?」
蘇妤緊抿嘴唇,端得是不想回答的意思。他始終看著她,非得從她嘴裡得到答案不可。
半晌,她抿得發白的嘴唇一松,輕描淡寫道:「夫人忘了讓臣妾起身了。」
她覺得,這應該是他最樂意聽到的答案吧。她如是告上一狀,絕對沒什麼好果子吃。息事寧人,讓她覺得自己服了軟,總好過再鬧出什麼不快讓她當眾出醜。
兩害相權取其輕,這個道理她不是不懂。
她低垂著眼眸,感覺握著她胳膊的手一顫。
皇帝凝視著她,這張在他面前時時刻刻都面冷如霜的臉,他幾乎覺得她是不會笑的。
可他又清清楚楚地記得她曾經真心實意地笑著的樣子——他忘記過,忘了很久,是通過那些畫想起來的。
忘了讓她起來?皇帝看向章悅夫人,明明是如常的神色,章悅夫人卻從他的眼底感受到一絲前所未有的冷厲,冷得讓她微窒了息。直到皇帝的視線落回蘇妤身上,章悅夫人才鬆了口氣,繼而聽到皇帝對蘇妤說:「去坐吧。」
短短三個字,聽上去卻格外溫和。
「諾。」蘇妤又一福,皇帝仍未鬆開的手卻讓她有些疑惑。抬頭望了他一眼,他側過身去,給她讓出了回席的道來。
然後,神色自若地扶著她過去了……
一眾嬪妃狠狠地愣在了原地.
待扶著蘇妤坐穩了,皇帝才去主位上落了座。淡掃了一眼猶自處於驚愕中全然回不過神的六宮嬪御,語氣平平地喚了一聲:「夫人。」
章悅夫人怔了會兒才反應過來,起身一福說:「臣妾在。」
「蘇貴嬪腿上有傷,日後跪禮免了。」
殿里又覆上一層分明地驚愕。
章悅夫人愣了又愣,禁不住回頭打量蘇妤,但見她淡淡地坐著,連分毫表情都沒有。面前的皇帝……也沒什麼表情,但剛才那話,是明明白白的決斷,不是同她商量。
再近一步講,他是在怪她方才又讓蘇妤跪,只是當著眾人的面沒重說她而已。
個中意思,章悅夫人聽得懂,有些恍然地匆匆一福:「諾,臣妾謹記。」
「你近來累不累?」皇帝忽然問她。
章悅夫人心中微疑。今早……不,這兩日皇帝的舉動都反常了些,倒也沒什麼別的不對,只是突然對蘇貴嬪變了態度。目下突然問她累不累,讓她不得不多個心。想了一想,不咸不淡地笑答說:「還好,只是……」
「還好?」她的話還沒說完,皇帝就輕笑著接了口,與她相對的眼中似是滿滿的關切,「總之是不輕鬆了。這樣吧,讓嫻妃給你協理六宮,你也好多休息休息。」
協理六宮?!
這下章悅夫人完全驚住,全然不知皇帝是怎麼了。對蘇貴嬪轉了性也就罷了,怎地突然會找個人來同她分權?
在座嬪妃間一陣騷動,大家看見了章悅夫人的驚意,卻看不到扭臉看著章悅夫人的皇帝是怎樣的神情。她們看不到,章悅夫人卻看得清清楚楚,那淺帶笑意的面容之下,分明是半分不容質疑的冷意。
章悅夫人緩了一緩,才好像剛聽懂一般露了微笑,淺淺一頜首,遂向嫻妃道:「那就……有勞嫻妃妹妹了。」
這邊嫻妃也有些回不過神,聽得章悅夫人說話了,才想起來施力,恭敬道:「臣妾儘力而為。」
眾人心裡都腹誹著,今日是怎麼回事?昨天不過是皇帝對蘇貴嬪好了些,今天連六宮局勢也變了.
這是賀蘭子珩輾轉反側一夜想明白的唯一有用的事——不管蘇妤現在對他是何樣的態度,他總是要把前世欠她的還給她。可他現在對她好,她根本就不接受——不僅是不接受,那簡直是毫不掩飾的抗拒和厭惡。既然如此,就只能先讓她在後宮過得舒心一些,頭一步就是不能再讓章悅夫人刁難她。
他知道章悅夫人和她不合,但平心而論,章悅夫人也沒什麼別的錯,於情於理他不能把她發落了。於是就找個人來分章悅夫人的權吧,章悅夫人會明白他的意思。至於他此時面對章悅夫人時的冷意……他似乎控制不住。畢竟他曾看到,在他死後章悅夫人那樣冷靜。
冷靜得讓他即便重活一世也覺得心寒.
「阿妤。」皇帝儘力顯得自然地叫住了正往霽顏宮走的蘇妤,蘇妤側身一福:「陛下安。」
沉容肅立,規矩得就像一尊美麗的陶俑。
「你霽顏宮的宮人,朕吩咐尚儀局給你補齊了。」他淡笑說。這會兒大約人都該到了吧,總不好讓她回去后驀地見到那麼多人嚇一跳。
蘇妤的眉頭不著痕迹地一蹙,又是一福:「謝陛下。」
「那葯……」皇帝沉吟片刻,緩緩道,「你若是不願意用……自己再傳太醫開新葯便是,別耽擱了。」
蘇妤目光微凜,瞬間覺得他莫不是知道了什麼?轉念一想,他如是昨日聽到了自己的想法,便不會是這樣的態度了——當然也有可能有個例外,便是他有什麼算計,故而強壓著火對她好。
皇帝看著她在自己面前第三次福了身、應了一句「諾」,神情愈發扛不住地不自然起來。滯了半晌,猶猶豫豫道:「阿妤你……其實……不用這麼規矩。」
蘇妤聞言幾乎就要冷笑出聲,抬眸看向他,徐徐地問說:「那陛下要臣妾如何呢?臣妾怎麼敢失了規矩,最近正勤練著,等著來日向皇後娘娘見禮呢。」
「皇后?」皇帝心底一驚。
蘇妤奇怪地掃了他一眼,眼底一片冷笑:「難不成陛下您忘了,您就要大婚了?」
皇帝在一陣心速加劇間啞口無言。他確是忘了,從醒來開始,他就一門心思只想著如何待蘇妤好,徹頭徹尾忘記了……這一年,於在整個大燕而言,最大的一件事莫過於——他大婚了。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妍子扔的手榴彈!
謝謝郭中碩鼠扔的地雷!
謝謝「粉紅色的黑又硬」(捂臉)扔的地雷!
謝謝菲菲扔的地雷!以及……給《鎖香樓》扔的兩個地雷!
_(:з」∠)_繼續打滾求收藏……
【這裡是沒正經的自我吐槽】
——最後兩句話翻譯過來就是這樣的~
蘇妤:陛下你難不成忘了你要大婚了?
賀蘭子珩:………………次奧我真的忘了!!!
啊對了……本文的宮妃品秩和《宮記·晏然傳》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