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5 安靜的日朝
辰時左右,是長信宮最安靜也最繁忙的時候。竇太后帶了小阿嬌在睡回籠覺;竇綰表姐也回房補眠去了。如雲般的宮人在長信宮各殿閣之間飄進飄出,無聲無息地操持各項事務。
東南閣內,長公主抖抖帛書,隨手扔到地上。抱過大灰兔,劉嫖皇姐懶懶撫著胡亥背上豐厚柔軟的毛:「夜半出奔……嗯……游?」兩兄弟出奔,這說法怪難聽的,還是出遊比較合適^_^
家令跪在對面,腦袋壓得很低:「是。」
長公主:「世子少君攜幾多侍從?」
家令的頭,更低了些:「無一人。」
沉默……東南閣里,沉默進行時……
長公主府家令偷偷往上望:紗簾半掛,擋住大漢最尊貴公主的上半身;只在微風拂動時,透出個一星半點。
「哦!」家令受不了壓力,急急說:「啟稟長公主:世子與少君,取走庫房金帛。」
館陶皇姐涼涼地瞥一眼自家這位『得力屬官』:這需要你報告?兒子從親母處拿路費有什麼好奇怪的?這兩小子要是不帶錢上路,才需要她操心!
好吧,既然談到錢,長公主決定還是問問兒子們拿了多少:「幾何?」
家令連忙報賬:「十金,另絲帛若干。」
長公主兩條秀眉一皺,面露不豫,手也停了:這麼少?!夠幹什麼?兩個兒子打算一路吃糠咽菜地去遊覽名勝嗎?
「嗵!嗵!」亂響,將陷入沉思的皇姐嚇一跳。舉目,只見家令趴在地上連連磕響頭:「卑職防範不力,卑職無能。」
「與汝不幹。」長公主挑挑眉,不耐煩地阻止:真是不合拍啊!算了,沒辦法……
胡亥被摸得很舒服,不甘冷落,胖乎乎的圓腦袋頂頂主母。館陶長公主輕笑,拍拍愛撒嬌的兔子,嘴裡有一搭沒一搭地問:「條侯世子傷情何如?」
六月的暖風入室,紗簾輕動。緩啟處,絳紗紅袖,玉指纖纖,皓腕約金環——家令閃了神,有聽沒懂。
長公主頓了頓,重複:「條侯世子之傷情,何如?」
「啊?!啊!稟,稟長公主,」家令急忙收斂心神,一臉古怪地斟字酌句:「觀之,應……無大礙。」
『也就是說,實際傷得很重咯!不見血,就傷到筋骨了。下手夠狠的……』裊娜的身子在引枕深處慢慢挪動了一下。對這點,長公主不意外:她的阿碩連皇家表哥都照揍不誤,更何況無親無故的條侯兒子?更別說對方竟敢戲言阿嬌了。
家令的消息晚了!昨天出席夜宴的有宗室,有竇家人,也有和竇氏聯姻的其他家族子弟。消息其實天不亮就送進了長樂宮。兒子們出溜,則是長公主府女總管報進來的。
揮揮手,讓遲鈍的家令退下。長公主把大灰兔抱到胸口,心不在焉磨蹭著:周亞夫——恃寵而驕——周良娣的靠山——居功自傲——梁王弟弟……打就打了唄!反正又沒打死^_^
突然,皇姐小女孩般吃吃笑起來:原來,阿須也是有脾氣的嘛!過去老擔心長子過於溫文,會被欺負;現在放心多了。
『算了,不派人追了。就讓兩兄弟出去玩玩吧!秋冬婚禮後有了家小,以後就沒那麼鬆快自在的日子了。有阿碩在,估計不可能餓死,實在不行,就搶劫吧!』館陶長公主越想越樂,最後摟著胖胖兔笑倒在軟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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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的中央大堂,天子正在視朝——現在是日朝。
今天第一項議題,是關於人事的。
丞相陶青坐在右上首,恭恭敬敬向皇帝奏報:「主君,『奉常』者,漢室九卿之重,掌宗廟禮儀;例不久虛。請陛下擇良臣以補之。」這是非常重要的職位,總空著是不行的。
「相國所言甚是,」天子和藹地問列席的臣子:「諸卿以為,何人可當此任?」
魏其侯竇嬰的眼睛在殿里兜一圈,頓生不悅。本來和條侯周亞夫說好了,日朝上由他出面舉薦竇彭祖擔任奉常;不料事到臨頭,這位漢軍最高統帥竟然『病假』了!昨天下午見面還生龍活虎的,他生的什麼病?
有大臣出列,先後提出幾位人選。天子沒什麼表示,丞相也沉默,似乎都在等什麼。
這邊的竇嬰有點急了:同是竇家人,他得『避嫌』,不能親自出面推薦自家堂兄弟!這個太尉大人,怎麼關鍵時候掉鏈子啊?真誤事!
『嘭…………』很沉悶的聲音,聽上去象低音大鼓。重臣們奇怪地彼此看看——宣室殿不是樂府,不該有樂器,更不該有樂器聲。
中尉衛綰掃一眼殿內形勢,起身向天子行禮:「陛下,臣以為南皮侯為人敦謹,可充任『奉常』一職。」
魏其侯眸波微動,瞟了瞟衛綰,不禁暗自讚歎:沒事先通氣,毫不知內情,竟能這麼快做出正確的判斷,還和天子的意思正相契合——不得不承認,這個先秦馬夫確有過人之處。
劉啟皇帝很公式化地問問:「眾卿家?」
陶丞相立刻在座位上轉了四十五度,曲身表態:「南皮侯大賢,堪當此任。」
「臣附議。」
「臣附議。」
……百官之首的丞相都同意了,剩下就沒問題了。
於是天子宣布:「制詔:以南皮侯竇彭祖為『奉常』。」加恩於竇氏,於皇帝而言是對母后『同意立皇太子』的一種補償。
雖然竇嬰封官進爵,最近又任了『太子太傅』這一要職,但竇嬰畢竟只是皇太后竇氏的堂侄子。而竇彭祖,才是竇氏一族的長房長孫,也是竇太后最喜愛最重視的嫡親侄子。
接下來,出列的是御史大夫。
「啟稟陛下,去歲長星出西方,後天火燒洛陽東宮大殿城室。」躬了躬身,大夫提議道:「臣請:適時修繕如故。」
「陛下,」魏其侯一出來就拒絕:「吳楚之亂平息未久,歲入不足,國庫不豐。於是時也,實不宜大興土木。」
御史大夫瞧瞧這位新上任不久的太子太傅,不滿道:「魏其侯,洛陽宮室被焚久矣!」已經等了快一年了。燒的是宮殿,而且還是『大殿』這種主要禮儀用宮殿,怎麼能一直放著不管呢?
竇嬰試圖解釋自己的想法:「御史大夫,……」
『哐……啷…………』話說半截,內里又傳出奇怪的聲響,聽著似某種金屬器皿落了地。
太子太傅竇嬰僵住,一時忘了怎麼往下說。大臣們一愣一愣的,面面相覷。天子不虧是『上天之子』,巍巍然不動,意志堅定地聽而不聞。
「治粟內史?」皇帝簡簡單單拎出一個,轉移目標了。
治粟內史踱著方步慢騰騰出列,很抱歉地望望御史大夫:「稟主君,叛亂所過郡縣,大漢減丁者眾……」
『人頭稅』是賦稅中的大項。去年內亂死了那麼多男人,相應的,能收到的稅金也就少了很多;而且要命的是,這項短缺沒個十幾年是補不回來!
『嗵…………』又一聲!什麼重物摔地下了?然後,是窸窸窣窣很細碎的動靜——有人在幫忙收拾?
治粟內史呆了片刻,才恢複發言:「減丁之外,傷亡將士之撫恤,免稅免賦頗多……凡此種種,今府庫之存,實不足以復健洛陽宮室。」
為國傷亡的漢軍家庭,按慣例會被免除好些年的稅收,以示朝廷的恩恤——這,又是財政上的一大損失。
總之加加減減:雖然去年大多數地方收成不錯,但國庫在整體上還是出的多、入的少。
天子轉臉面向御史大夫:「御史大夫……」
這下,御史大夫也沒了轍——『沒錢』是硬道理!
「如此,則罷。」天子定了基調。
「洛陽,洛陽……」修長有力的手指,在御案上輕敲:不給錢,總要用別的什麼辦法周延一下才好。畢竟是遭天災了呀!
「洛陽……詔:赦洛陽。」停了一下,劉啟陛下又推翻了前面的想法:「不,六月甲戌制詔公示,赦天下!」既然要『赦』,就大方一點,全國大赦吧。
重臣們低頭行禮:「遵上命。」
「啶…………骨碌碌……」這回,估計又是金屬器,應該是圓形的。
大臣們相視,苦笑;看看皇帝——天子在裝聾,丞相在作啞。
陶青站出來:「陛下,典客有報,匈奴使堅稱請皇太子弟和親。」典客的官職,是沒資格參與這類內朝議事的,只能由丞相代理上奏。
「命典客與胡使再議。」皇帝聽見這話題就心煩,根本不願多談。
陶青老丞相左右為難。談判已進行有日子了,而這次匈奴使節似乎鐵了心,咬死『皇帝親女』不放,說什麼也不接受宗室女了。
魏其侯竇嬰:「陛下,胡人多貪,素得寸而進尺。陛下或命邊塞將士多做武備,以示警覺之心?」
天子淡淡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