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6 滿園春色,藏不住
金綠色的小蟲,模樣兒煞是喜人,叫得清清脆脆!
小心翼翼把裝蟲的鏤空小木盒關好,放到小竹箱的最上層。陳碩回頭,對哥哥樂呵呵地說:「阿嬌必定喜歡。」
「然!」陳須笑著點頭,打行囊中取出二隻小黃金爵和酒壺,倒滿了遞過去:吸取上次的寶貴教訓,哥兒倆誰也不敢忘記在家的妹妹。一路上好玩的好看的收集了一竹箱,都是打算送給寶貝妹妹的禮物。
兄弟兩個勾肩搭背坐在草地上,一起眺望天邊漸漸絢爛的雲色……雲霞之後,是他們的家之所在——長安。那裡,等著他們的有親愛的母親,可愛的妹妹,慈祥的太后祖母,溫情的皇帝舅舅,大大小小十多個皇子表兄弟,遠遠近近數十家表親……
不遠處,劉則嚼一口手裡缺鹽少醬的野鳥腿,望著晚霞交輝中兄弟情深的美好畫面,不勝哀怨:為什麼,為什麼他放著好好的長安王府不能呆,非被踢出來風餐露宿——兩位表哥根本就不需要他跟著嘛!
『哎,都怪周家!!雖然姐姐也有不是,動不動又燒死一個;但好歹姐姐生了三個兒子,哪能真為死個把妾婢就休妻?!阿母費了那麼多時間,還無功而返,難怪光火……』劉則越想越不是滋味:可,自己這是招誰惹誰了?被怒火中燒的母親一腳踢出來,硬塞進表哥們的旅行計劃。
可憐的王子想想就抑鬱,和陳家表兄們不同,他一點也不喜歡郊遊,尤其是這種艱苦的遠距離自助式旅遊:那麼多傭人,一個都不帶;明明到處都有親朋故舊的莊園別院,非要過而不入自己打獵露宿;純屬自討苦吃。
一杯酒被送到鼻子底下。劉則抬頭:是大表哥。陳須安慰地看著王子表弟:「明日回京。」
『太好了,嗚嗚……』城陽王子接過杯子喝一口,好感動:總算熬到頭了。明天,回長安。
·
「大兄,大兄!!」陳碩突然過來,拉拉長兄的胳膊,指指前方:「看,奴婢子!」
「咦?」陳須一愣。這是個專用名詞,他家二弟只用這三個字指代一個人——陳信。可是陳信怎麼會出現在這兒?這裡雖離長安不遠,但也不近,是個很冷落的荒、郊、野、外!
順著弟弟指的方向望過去,堂邑侯世子驚訝地合不攏嘴:『嗯……還真是陳信!!』只見陳信穿了件細麻布袍子,頭上沒戴冠,只用一塊和衣襟同色的帕頭包住頭頂髮髻;胯下騎頭怪可笑的肥壯毛驢,顛顛顛趕路。
『嘖,如果不是因為陳信這傢伙打小就是他們兄弟密切關注的對象,一時晃眼的話還真認不出來。』陳須摸了摸下巴,和弟弟對視了一眼:不過,這傢伙穿這麼鬼鬼祟祟的,想幹嘛?雖然母親是奴婢,但作為堂邑侯的愛子,陳信依然是錦衣玉食長大的;但凡侯門貴公子該有的服飾行頭,陳信從來是只多不少的。
長公主的兒子們沒再說話,很默契地分工合作,收拾的收拾牽馬的牽馬,立刻悄悄跟了上去。
「從……」劉則看出端倪,剛張口要問,就被迎面而來的一顆板栗給消音成功——那是陳碩!城陽王子眨眨眼,捂緊嘴,乖乖退回去看行李。
·
這是個小村,很小很小的村莊,還不到十戶人家。藏在幾個隆起的山包之間,不仔細找的話根本就發現不了。
陳須陳碩彎彎曲曲繞行,將馬匹留在村外,找了鄰院半塌土牆邊的大樹躲起來。
一座看上去很體面很規整的農舍前,陳信翻身下……驢,上前去敲院門。門開了,一個容長臉的半老婦人探出頭張望;見到來人,歡天喜地地拉住陳信的手,笑著說著往裡讓。
陳信卻只站在門外,應禮說話,並不進去。
過了一會兒,一個穿絲綢衣裙的苗條少女走過來,立在門內和檻外的陳信開始了交談。
距離有些遠了,處在長公主兒子們現在的位置,聽不清那邊的對話內容。陳碩手肘頂頂大哥,臉上掛出個暖味的笑容,兩隻食指相對著勾勾,意思再清楚不過——私情?別宅婦?
陳須卻沒有回應,冷著臉一言不發,似乎在沉思。不期然地,堂邑侯世子抬頭凝視弟弟,嘴裡蹦出兩個字:「卞媼!」
「卞媼?」陳碩臉色一變,少見的嚴肅起來:不提還真沒認出來;那半老女人竟是堂邑侯陳午的乳母卞媼。據說她前兩年就回鄉養老去了,回鄉……可這裡是長安郊外啊!
又一會兒,容長臉婦人和一個明顯婢女打扮的丫頭各抱了個嬰孩出來,給陳信看。兩個孩子還在襁褓,看上去是一模一樣!
陳須陳碩瞪圓了雙眼,面面相覷:雙胞胎?!
·
陳信逗逗小孩,又和女子聊了幾句。然後倒退兩步,向門檻內的女子一揖到地,看樣子是要告辭了。
堂邑侯世子皺著眉,扯扯弟弟,十分的疑惑:自始至終,女子沒出院子,陳信沒進門——這實在不象情侶間相處的方式。
陳信告退的同時,絲衣少女在門內回禮答詞,交談的音量第一次高到足以讓兩兄弟勉強聽清楚的程度:「……福、慶二男,雖口不能言,然常目矚帝都方向。思父之心,拳拳……」
兩個嬰兒在襁褓裏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很不安分。少女停下安撫了下小孩,才回聲繼續說:「望長公子代為稟告君侯:妾雖不得入堂邑侯邸,日夜伺奉君侯之側,然攜二子倚門守望,無怨,無悔……」
陳信連稱「不敢」,又行了一禮,才上驢離開。
目送對方離去,老婦、女子和孩子們轉身回屋。院門關閉了,緊接著傳來上門閂的聲音——小村又回復了寂靜,似乎從沒來過訪客。
·
長公主的兒子們緩緩從樹後轉出來,兩個人的面色都很不好看。
「長……公……子,長……公……子?!」陳碩拉長聲調,怪腔怪調地重複這個稱謂,唇邊掛著一抹似有似無的漫不經心。堂邑侯世子陳須的一張臉,黑得就像在不知情時活吞了兩隻蒼蠅,還後知後覺地發現了。
不再多話,兄弟倆找到馬,揮鞭飛馳。
等回到該劉則留守的原地,二人卻驚訝地發現:等他們的人,除城陽王子之外,平白又多出來一個——劉則正和一位風度翩翩的黑衣青年相談甚歡,邊上多層食盒裡的精美菜肴,空了一半^_^
「世子,少君,堅有禮啦。」青年見兩兄弟回來,急忙起身行禮,動作優雅得有如——黑天鵝。
「周堅?」陳家二位嫡子邊回禮邊感到有些奇怪:周亞夫的這個異母弟弟和他們並不熟,最多不過是寥寥幾次面緣。今天怎麼湊巧了,會在這冷僻的野外碰上?
一番寒暄,周堅殷切地建議:「寒舍於附近。若蒙二位公子不棄,敬請光臨盤桓一二。」
『周堅在長安郊外有莊園,這倒是有可能。有意思,有意思……』陳碩歪著腦袋,上下打量這位送上門來的周家人,頗感興味。雖然這段時間他們兄弟四處出遊,但長安的事情他們還是知道一些的——周亞夫的同母弟弟,到底休棄了身為城陽王主的髮妻,理由是『妒』。
老實說,陳碩對這位名義上的表姐夫相當欽佩:將家族安排娶進門的原配妻子,將擁有強大娘家勢力同時是三個嫡子生母的夫人『請』出家門,這種做法需要絕對的勇氣——或者,魯莽。
『城陽姑媽為調停這件事,在長安逗留了那麼久,最後竟然搞出這麼個結果?也怪不得城陽姑媽惱火啊!』不經意間,陳小侯有滋有味地聯想起自己那位漂亮的王后姑母,禁不住一陣陣暗笑。他看得出來,在堂邑侯陳午那一大群異母的兄弟姐妹里,嫁回城陽王室的這位姑媽最不好對付:藏進骨子裡的高傲,隱蔽性的超強榮譽感,綿里藏針的精明……
『別的不說,光憑她能在這種情況下得到長公主阿母和太后祖母歡迎,得以自由出入長信宮,就能知道這位王後有多厲害了——反正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想得罪這房姑媽的。』陳碩暗暗拿定了主意,同時漫不經心地感慨感慨:姑母這次被削了面子,恐怕不會幹休。嘖,得罪這樣一位根基深厚的宗室王后,周家,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
正東想西想著,陳碩聽到自家大哥在那邊說:「如此,不勝討饒之至。」
『啊?!』陳二公子一楞,蹙緊了眉頭想阻止;但看看兄長暗淡的面容,又改主意了:算了,大哥心情不好。能有個舒服自在的住處,好好吃頓飯喝點酒,消解一下也好。
·
周堅風雅寬敞的莊園里,酒過三巡,醉意半熏。
堂邑侯世子彈劍而歌:「……無逾我里,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無折我樹桑,豈敢愛之?畏我諸兄。仲可懷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無折我樹檀,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陳碩舉起酒爵,高聲應和:「人之多言,亦可畏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