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7 『和親行』之 萬一
當今天子第一位正式皇孫將臨的喜訊,有如倒入渭水的一盆墨汁,瞬間消失在大漢後宮萬丈的急流和暗涌中。
盛夏季節,繁花似錦、奼紫嫣紅的未央宮禁,卻瀰漫起一股難以名狀的哀戚和……驚恐。
數天之前,在漢人眼中比烏鴉更烏鴉的又一批匈奴使臣,聒噪著撲進帝都長安,為大漢朝廷帶來不幸的消息。
訃聞通知:匈奴單于的閼氏之一,上一任出塞的和親公主薨逝。無子。享年,不滿十四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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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室四角,放滿裝冰塊的大鼎;閹侍們立成一排,一刻不停地搖動手中的長柄團扇。即使這樣,都無法減輕金華殿中之人的緊迫焦慮感。
剛送走前來拜訪的石美人,賈夫人就拖著華美的裙裾,在殿內碧青的地席上走過來走過去。一把精雕細刻的宮摺扇捏在玉掌中,眼看就要被折斷了。
長長的裙裾,在廣川王劉彭祖座前停下。平時那麼輕柔婉媚的話音,今天變得象生鐵一樣又冷又硬:「楚公主薨矣!楚公主薨矣!!」
廣川王劉彭祖放下手中的羽觴,無奈地搖搖腦袋:「阿母,彭祖知曉。」
「楚公主……薨!」賈夫人好像沒聽到長子的話,繼續繞著兩個兒子,團團轉:「楚公主……薨……年不足二七,不足二七!」
「十三歲半,阿母。」沒同情心的劉彭祖,似乎嫌母親驚嚇不夠,還給了個更精確的數字。
「嗚呼……呀!十三歲半,十三歲半!」賈夫人捂住櫻口,哀戚不已;淚珠兒,在一雙美目里滴溜溜直轉。
「大兄!」中山王劉勝實在看不下去,橫了哥哥一眼,好言好語地安慰母親:「阿母無憂,大兄安好,勝安好,平度安好。」
劉彭祖提起酒壺,為自己倒滿一羽觴,雙手捧起一飲而盡。心中,是大大的不以為然:搞什麼?瞧他母親那模樣,就好像和那位楚國出身的和親公主有多好的交情似的——可事實上呢,這二位非但不是親戚,還從未謀面,彼此素不相識^_^
「平度,吾之平度……」珠淚,到底撲簌簌滾落了玉頰,哀聲不絕。
兩位大漢親王到這時,是再不能坐視了,一起站了起來。劉勝急急忙忙上前扶住母親,撫慰道:「阿母,阿母,何至如此?女弟平度,自然無礙矣!」
「無礙?果能無礙?」嬌弱的賈夫人依在小兒子肩頭,目光在兩個兒子臉上來回地巡視,盛滿了驚恐和凄楚。
「阿母?」內室里午睡的小公主,被外面的聲音吵醒了,睡眼迷濛地走出來問:「阿母,呼平度何事?」
「哦,平度。無事,無事!」賈夫人趕緊用衣袖遮了臉,揮手命長子將女兒送回去睡覺。
廣川王安頓了妹妹,虛掩好通向內室的門,才回來:「父皇命皇太子談判和親一事。阿母無須憂慮,平度定無事矣。」
「皇太子?!」賈夫人簡直是在尖叫了;等觸到長子不贊同的眼神,才勉強壓制住情緒,先把室內的侍從都打發出去。
賈夫人瞪圓了眼,急急道:「皇太子?正因榮之故,平度方有前景之憂!」
「哦?」廣川王表現得漫不經心,敷衍的意味濃厚:「阿母,何出此言?」
「匈奴索取者,內史也。」賈夫人握緊手中的摺扇,一字字說道:「然,內史公主,太子同產女弟也。栗夫人絕愛之,太子兄弟斷不令其出塞。余者,何人哉?異母女弟中,吾女上選。」
劉勝很無語。轉而,訥訥道:「阿母,內史有太子、河間王、臨江王。平度有大兄、勝在!」母親把他們想成什麼樣的哥哥了?置胞妹於不顧的壞哥哥嗎?
劉彭祖悠哉游哉地又喝一觴,搭茬:「阿母,王美人自請送女和番。陽信,林濾二主,足矣。」有什麼可擔心的,有王美人的兩個女兒墊底呢!
「王長姁?位卑,年長,寵衰。竟以親骨肉行此邀寵伎倆,真禽獸之行也!」賈夫人姣美的面龐上,浮現徹底的鄙夷之色——這是什麼樣的心腸?再想博天子的注意,再想求寵,也不能拿親生孩子的性命前程去冒險哪!
「若阿母,寧終身不見天顏,困死永巷,亦斷無禍及親子之理!」賈夫人玉立筆直,字字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兩兄弟聞之,互視一眼,肅然起敬。劉彭祖終於放下了手裡的酒器。
賈夫人嘆口氣,皺眉沉吟:「匈奴求太子同母弟不成,順次必索後宮高位所出。屆時,恐禍及平度……」
後宮中,『夫人』是僅次於皇后的尊位。如今栗夫人因是皇太子生母的緣故,已居諸夫人之首;循序算下來,程夫人沒女兒;再接著,就是她的平度了——這讓賈夫人如何不驚,如何不怕?
廣川王正了正衣袍,向母親深施一禮:「阿母無憂。皇太子榮初登儲位,父皇初次有命,想來太子必全力以赴。此次和親,當仍以宗室女充和親公主。」
「真能如吾兒吉言,自然萬好。」賈夫人少許平靜了些。
「然,若太子行差,群臣無能;匈奴恃強,天子以國事為要……」扶著兩個兒子,賈夫人殷殷含淚:「凡事不怕一萬,唯恐萬一呀……」
「如此……」這回,連廣川王也不能那麼篤定了:國政上的事,誰敢打百分之一百的保票?
此時,劉勝忽然插話了:「阿母,送平度入長信宮。」
「長信宮?」賈夫人一時懵了:這算什麼主意?她的平度,隔三差五地就去長信宮玩啊。
廣川王劉彭祖到底老辣,眼睛一亮就想明白了弟弟的用意,笑吟吟開口:「阿母,此次送平度入長信宮……長住。」
「長住?長住……長住!」賈夫人低頭凝神片刻,恍然,大悟。
女兒送去長信宮,平時和陳嬌竇綰作伴玩樂,孩子高興!長信宮,上有皇太后坐鎮,旁有長公主看著,女兒的風險無論如何會減之又減,降到最低——大漢國內,還真沒敢在竇太后地盤上做亂的人,即使皇太子也不能。
「結好館陶翁主,託庇於皇太后長公主,以杜絕……萬……一!」母子三人互相看看,慢慢笑開了——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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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宮的漪蘭殿,所有人都在。
宮室里,大家屏息凝神,注視著年邁太醫為榻上的王美人診脈。在又一次確認過後,太醫起身,向女主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王美人,妊子之喜,可賀可賀!」
「呀……呀?」環坐的四個孩子,都驚訝地叫起來。
倒是殿內的侍從宮人反應比較敏捷,搶先一步聚攏在一起,齊齊歡呼:「恭喜王美人,賀喜王美人!」
遲一步的三個姐妹,旋即樂呵呵滾到一起,又是笑又是跳,完全看不到任何一點皇家公主的儀態。
老太醫捻著花白的鬍鬚,笑成一雙眯縫眼。做御醫的最喜歡這種喜脈了,風險小,賞賜多;皇家對這類添丁加口的好事,永遠——貪——得——無——厭。只有劉徹,一直沒說話,和根木頭樁子沒兩樣。
奉上謝金送走太醫,派人去通知椒房殿薄皇后,照料王美人褪去大衣服卧下休息,安排飲品和點心……陽信大公主周周到到料理著一切。待事事妥當,陽信取了把宮扇,親自為母親扇風、納涼。
南宮公主樂得發顛,撲到榻前敬畏地看看母親還非常平坦的小腹:「阿母,阿母,阿弟?是否弟君?」
王美人靠在榻上,摸摸女兒的小臉:「但願……如吾女所言。」只有一個兒子,太不保險了;如果能再添個男孩,就好了。
南宮伸手想摸,又不大敢摸。回頭看看大姐,二公主忽然掉頭問王美人:「阿母如今有娠,父皇大喜之餘,大姊當無和番之憂乎?」
大公主的宮扇,停了小半拍。但很快又恢復了原有的速率。陽信公主半垂下頭,專心扇扇子。
王美人瞟一眼陽信,微笑著在榻上挪動了一下身子,不置一詞。
「阿母,阿母吶?」南宮公主不放棄,抓牢母親的手搖搖,追問:「如今,大姊無和番之憂?」
「南宮?」王美人揮開女兒,聲音冷了許多:「休胡言。軍國大事,非小兒女可議。」
「阿母,」南宮不肯放棄,攀上母親的臂膀:「阿母上奏父皇,讓南宮代大姊出塞吧!」
所有人都吃驚了:「南宮?!」
「阿母,」南宮看看弟妹,認真望向王美人:「新弟即將出生,大姊留於宮內,可照拂阿母幼弟。南宮願替代大姊,遠嫁匈奴。」
陽信淚光盈盈,低呼:「南宮……」
「南宮,」王長姁緩了語氣,對二公主解釋:「汝許婚南宮侯門,此事斷無更改之理。」
「如此,」南宮好失望,憂慮地看著大姐:「阿姊,阿姊……」
一直悶著的劉徹,開尊口了:「阿母,昨日午時,賈夫人送平度入住長信宮。」
「平度?入住……長信宮?入住!」王美人和四個孩子,默默咀嚼這消息中富含的意味。
「嗯,平度!」膠東王再確認一遍,皺起眉頭介紹:「賈夫人言明『長住』;姑母……應承矣!」
劉徹一張小臉,臭臭的。他不是『很不滿』,而是『極端不滿』!平度這傢伙早不來晚不來,專撿午睡的時候搬進來不說,還非擠到自己和阿嬌中間——嚴重影響他的午睡質量嘛!
膠東王拉了最小的姐姐林濾,在母親榻前坐下,興沖沖建議道:「阿母,何不亦送大姊入長樂?」
陽信手一停,驚異地看著小弟:去長樂宮,託庇皇太后祖母翼下,這可是個好主意啊!只是,能行嗎?祖母對自己家三個女孩,並不看重。
『不過,如果阿母肯出面相求,還是有可能的。』大公主睛里,飛揚起希望之光。
「長樂?入住?」王美人斜靠榻上,輕撫著腹部搖頭;長樂宮有多難進,她是吃過苦頭的,再也不想去碰釘子了。
陽信公主的眼睛,立時暗淡了。
「阿母,阿母!一試又何妨,一試又何妨?萬一,萬一成功呢?」南宮急急求。
南宮知道,這並不容易:祖母在孫輩女孩之中只愛阿嬌,其她全不在乎;她們姐妹又不象平度那樣有經常出入長樂宮的機會,能設法討到祖母和姑媽的歡心。可,總要試試啊!萬一,萬一祖母和姑媽大發善心,竟然就答應了呢?
「明知乃妄想,何必一試?」動了動脖子,王長姁示意宮人取個軟枕過來,讓自己躺得更舒服些:如今呢,只有肚內的這個才重要!
王美人不無辛酸地想起:這回再生個皇子,就能當上『夫人』了吧?妹妹當了好幾年『夫人』,自己這個做姐姐的卻總是停留在『美人』位上升不上去,真丟臉啊!如果這次能再為皇家添個皇子,應該就能升『夫人』了吧?!
「呃!」想著想著,王美人突喚:「陽信……」
「阿母?」大公主豁然抬頭,滿臉希望之色。
「陽信,告之尚食,晚間備羊羹!」王美人困意漸濃:懷孕的嬪御,在伙食上有很多特權的。不用多浪費。
「是!」陽信怔愣,吶吶答應著,垂下頭無言地再拿起宮扇,扇,扇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