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4 有所不可為
盛夏灼熱的陽光,毫不吝嗇地在沒有任何裝飾的白衣上暈出一片淡金。袁盎以手遮額,看了看太陽在天空中的位置,隨即安靜地尾隨引路內官,步入宣室殿。
引路?那根本是多餘!哪裡是廳,哪裡是堂,哪邊的長廊供官員出入,哪邊的迴廊里等候著郎官和侍從——即便一直合著眼,袁盎都絕不會認錯、走錯。
「袁大……咕,」內官發現說錯了,很不好意思地笑笑:「袁公,敬請稍後!」
袁盎不以為意,含笑拱手為禮。如今一介『白』身,宣室殿的內官還肯費心稱呼他一聲『袁公』,已經是殊為禮遇了。
待大宦官離開,袁盎站直。舉頭環顧,觸目所及是林立的甲士、馴服的宦官、來回巡視的武官、衣冠楚楚的官僚、遼闊的庭院……以及肅穆莊嚴的宮殿。
『宣室殿,宣室殿,大漢之中樞所在!他袁盎,終於,又回來了!!』袁盎心頭,一時百感交集。情緒複雜地一路打量侍衛們挺拔的身姿,身上鮮明的鎧甲,和腰間手中閃爍出凜凜寒光的劍戟,前漢官最後把目光在殿門口的劍架上停駐:高高的劍架上,空無一物;這意味著現在宣室殿的『東內』里,沒有官員。難道天子,今天只見他一人?
不需想回答。負責內殿的內官出來,宣布天子召見。袁盎褪去履,解下自己隨身的兩柄長劍,擱上劍架后,跨入門檻——進去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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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看清殿內情況,袁盎微微一怔,立刻行大禮參拜;邊拜邊在心裡奇怪,皇太后怎麼駕臨宣室殿了?往常竇太後有事,都是請天子去長樂宮商議的啊。
「將軍免禮,」竇太后出人意料地在天子之前開了口:「今邀公入宮,實乃為一天家內事。」
袁盎:「太后,盎願聞其詳。」
出言回答的,不是太后,而是皇帝。天子不帶任何感**彩地說:「陳午……呃,堂邑侯陳午近多行不端,吾欲加以懲戒。」
的確是『內』事,怪不得沒其他官員在場。袁盎向上行了個禮:「上明言,不端者何?」
「堂邑侯毆……」說到這裡,劉啟皇帝突然語頓,片刻后,面不改色地繼續:「……毆諸王。」
『堂邑侯打……皇子??』袁盎側頭,瞅瞅天子旁理直氣壯的竇太后,徹底無語!
雖然他袁盎現在是無官無職,進不了廟堂也入不了宮;但昨天宮裡事實發生了什麼,他還是清楚知道的——這就是仕途多年、與人為善的好處。袁盎吞了口唾沫,問:「陛下將奈何?」
「重懲!」這回又換成竇太后發言了。
瞧瞧天子毫無異色的臉,袁盎明白這對大漢第一母子已就此事達成了共識。深深吸口氣,前任袁將軍恭聲道:「盎不才,私以為不妥。」
竇太后的語調,比剛才冷了起碼二十度:「為之何?」自『竇皇后』成為『竇太后』,敢在帝母面前說不的,實在——罕見!
袁盎:「於國,諸王為尊,列侯為卑。」皇太后和天子,齊齊點頭,稱「是」。
袁盎:「於私,姑夫為尊,子侄為卑。」竇太后和皇帝,一起皺眉,沉默;國母還低不可聞地「哼」了一聲。
袁盎裝沒聽見,一躬身,朗朗:「夫尊卑有序則天下和,以小過重懲堂邑侯,竊為陛下太后不取也!」
天子有點遲疑,望向母親:「母后……」
「陳午小兒,尚公主而多不敬,即令貶為庶人亦不為過。」竇太后冷肅之色,盡顯。
然後,您就可以讓您喜歡的大孫子陳須頂替他那個討厭的親爹,繼承『堂邑侯』爵位——就知道您老人家打這主意呢。袁盎垂著頭,在旁人看不見的角度偷偷咧嘴:問題是,也得找個拿得出手的理由啊!這『毆打皇子』的罪名,眾目睽睽的,如何安得上?
袁盎講得實在:「尚主不敬,薄……懲……即可!否則,難以服眾矣。」廢掉爵位話,就太嚴重了。
「重重懲,何不可?」竇太后不滿,很不滿!就打算搞個冤獄了,又能怎麼樣?
袁盎淡淡回答:「堂封侯午少年得志,素驕,弗稍禁,以至此。」真心話,陳午這人實在談不上『壞』。不過是自幼家裡縱容慣了,長大娶到嫡公主又人人讓著,於是做事欠考慮了些。
皇帝此時插話:「亦……何如?」那又怎麼樣?這個姐夫都不想要了,還顧忌那麼多幹嘛?他的姐姐正值盛年貌美,大漢有的是俊美才郎,還怕找不到合適的?
「……今,暴摧折之。午為人剛,乍逢起伏,自死……」袁盎停了片刻,接著說:「陛下竟有殺姊夫之名,奈何?」
天子紋絲不動。女婿是『半』子,不是『真』子!殺兄弟,會在青史上留下惡名;姐夫妹夫的,弄死幾個關係不大╮(╯▽╰)╭
袁盎看不見皇帝的臉色,但也猜得到天子的想法:「況,上豈不憐長公主子乎?」
「此言……何出?」天子挑眉,涼涼問:「陳須得襲爵,何損?」
「陛下太后,父不善終,而子襲父爵,可乎?」袁盎挺直了腰背,大聲問。
「……」竇太后和天子同時愣住,仔細想想,這樣的做法……的確有可爭議之處。
「受之,有虧孝道;不受,有負天恩。」袁盎嘆口氣:「屆其時,諸公之聞,市井之議,……公子須如何自處?人言可畏呀,陛下,太后!」
竇太后和皇帝心一沉:這些輿論如果哄起來,幾方面的壓力,可真夠陳須受的。可別好事辦成壞事!
「若除國,須另封,何如?」天子提出另一個方案。廢除堂邑侯爵位,擺脫掉陳午,然後給長公主的孩子們另行封侯——操作上雖然麻煩些,但可行。
「陛下,太后呀……」袁盎悠悠長嘆,向大漢帝國的兩位實際統治者深施一禮:「豈不聞吳太伯故事乎?」
「吳太伯?」竇太後讀書不多,對古代典故知道得更少。天子則面色凝重,陷入了沉思。
袁盎:「啟稟太后:吳太伯,太伯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而王季歷之兄也。季歷賢,而有聖子昌,太王欲立季歷以及昌,於是太佰﹑仲雍二人乃礶荊蠻,文身斷髮,示不可用,以避季歷。季歷果立,是為王季,而昌為文王。」
講到這裡,竇太后想起來一點:「昌,周……文王?」
「然,」袁盎頷首:「太伯之礶荊蠻,自號『句吳』。荊蠻義之,從而歸之千餘家,立為吳太伯。」
「吳太伯之流芳百世者,其當立而三讓,盡孝行悌,深明大義也!」袁盎凜然佇立,義正,詞嚴:「古之賢者,伯夷叔齊之忠孝,延陵季子之仁心。王教德化,上與太后不可不察也。」
竇太后還在那裡琢磨『伯夷、叔齊、季子』這三個是怎麼回事,天子已長嘆一聲,向母親進言:「母后,欲投鼠而忌玉器……勢不可為,勢不可為也!」
皇家可以依仗權勢,卻不能毫無顧忌地為所欲為。吳太伯,仲雍,伯夷,叔齊,季子這些人,都是大孝大德的先賢,也是大漢立國以來一直著重表彰的典範。在這樣的社會風氣和道德標準面前,要把侄子們和陳午撇清是不可能的。
作為親子,陳須陳碩甚至陳嬌都沒有選擇,只能和生父『同榮辱、共進退』。否則,就將面臨毀譽,面臨身敗名裂的下場。
竇太后此時也想明白了,握拳捶打膝頭,一派痛心疾首:「先帝,先帝呀……」
天子無聲地扶住母親,輕聲撫慰著。他知道母親的想法:今天之所以冒出這堆麻煩,歸根結蒂,都是先皇惹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