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6 家人親戚朋友:滾吧,快滾吧!
宣室殿東內的氣壓指數,終於在眾人的期待中,慢慢回到正常值。
竇太后挪動了一下僵直的腰肢——『正襟危坐』久了,可不舒服呢。機敏的女官悄悄走到國母背後跪下,有技巧地捶捶捏捏。
天子看在眼中,心中一松:風波,算是過去了吧。昨天他可是嚇到了,對一位年邁體弱的老人來說,那種雷霆大怒有百害而無一利啊。
至於那個自以為是的『前』姐夫,劉啟皇帝可沒有半點愧疚之情:哼!也不照照鏡子,他家的阿嬌——是他陳午能打的嗎?雖然冠『陳』姓,但那是虛的。事實是阿嬌從還不滿兩個月大,就入宮生活到現在;吃的、穿的、用的、伺候的人都出自皇宮——也就是說,阿嬌等於是由竇太后出力、天子出錢養大的。
天子還記得侄女兒剛來時的樣子:初逢大難的小可憐,小小的,弱弱的,捧手心裡軟軟綿綿,哭都哭不響。當時,誰看了都是搖頭,直覺是養不活的。
進宮第一年,這個不能吃,那個不能進;奶水和著湯藥並著針灸,三天兩頭的鬧病。未央、長樂兩宮,動不動就給折騰得不得安寧。
也就是皇宮,也就是皇太后、天子一心一意愛她要她;太醫那兒的珍稀藥材要什麼拿什麼,醫生、藥師、葯僮日夜輪班地待命……換條件差一點的侯門甚至王府,就是父母再盡心,恐怕也是有心而無力的份兒。
花了那麼多心血和精力,好不容易把這孩子養到今天這般玉雪粉嫩、活潑可愛,輪得到他陳午動手打?堂邑侯還真當劉家沒人了?
『人不瘋狂枉少年啊……』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個吳太子,天子不禁感慨萬千:當初那種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的好日子,是一去不復返咯。真是遺憾啊!如果不是天子出手太難看,會在史書上留下不好的名聲,天子還真想象少年時那樣一個棋盤砸下去,讓陳午去地下和老劉濞的太子作伴(╯﹏╰)。
無聲感嘆幾許,天子招出左史,命令記下『以堂邑侯陳午為天使,年後往赴三越』的條目,回頭交給宰相陶青去辦。
「年後,為何年後?」安靜了好一會的竇太后,很奇怪地問:既然要趕,當然越早越好。幹嘛拖拖拉拉的?
天子微笑著提醒:「母后,阿須年後成婚。」他估計母后是疏忽了,或者說是選擇性遺忘:兒子結婚,依禮由父親主婚。
『她的孫子孫女親上結親,為什麼要陳午主婚?!到時候一屋子至親寶戚非夾著這個討厭鬼,女兒不高興阿嬌鬧騰的,多敗興呀!』剛順了的氣再度涌動起來,大漢皇太后擰緊了眉頭,揮開服侍的女官。
手按著胸口,竇太后滿肚子的惱火:為什麼,為什麼必須是新郎的父親?!而她家阿武身為新娘之父,卻連個露面的機會都沒有。這太不公平了,憑什麼啊?『王』可是比『侯』尊貴體面多了!為什麼不能是阿武主婚呢?
『阿武……長安?主持婚禮?她的阿武!』竇太后猛抬頭,斬釘截鐵道:「堂邑侯即日出發。」
「母后?」天子正和袁盎談論最近的國政,冷不丁聽見這話,大大的詫然:剛和母親解釋過,怎麼?
「阿須之婚儀,……」沒等皇帝兒子接話,皇太后就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提出:「召梁王入京主持!」
「……?!」天子和袁盎互相看看,同是瞠目、結舌、訝然、沉思、了悟……
奉天子之命拱衛疆土的大漢藩王們,在『入京朝見』上是有明確制度的,多不成,少也不行。今年,不是梁王該入朝的年份。
按原定計劃,新娘梁王主應由其兄弟和梁王屬官一齊護送入京,先住梁王官邸;成婚之日,再由新郎陳須親迎至長公主邸成禮——本來就沒劉武什麼事!竇太后突然冒出新要求,明顯是借題發揮,假、公、濟、私。
天子不吭聲,一個勁給袁盎使眼色:說話啊!阻止啊!
袁盎沒辦法,只能硬著頭皮上前,試圖勸阻:「啟稟皇太后,此非入朝之年;且女父主婚,於禮不合,有『入贅』之嫌呀!」他沒撒謊,只有『倒插門女婿』才是由女方父親主持婚禮;而『贅婿』,是非常非常被人看不起的——您老不是一直很疼這個孫子的嗎?
「無妨,無妨!」沒想到,竇太后根本不在意,樂呵呵辯解:「女入男家,誰人誤解?」
君臣倆相視,苦笑:他們低估了母親對兒子的思念。於心愛的梁王相比,孫子陳須只得暫時往後排。
袁盎舍下老臉,再做一把努力:「皇太后,若梁王入朝……」
「非入朝,非入朝!此乃梁王入京嫁女,非入朝。」做母親的反覆否認,強調、強調再強調:堅決不能是『入朝』,算成入朝她就虧大了!這次嘛,是藩王例行入朝之外的,是多出來的、額外的一次骨肉團聚^_^
「二月阿須成婚,二月嘛,二月……」竇太后陡然發覺,還可以深度挖掘一下:「婚禮……立春……年……冬至。哦不,梁王於冬至前入京!」
『既然來了,就提早些,母子兄弟們一起過冬至過年節。舉家團聚吶,多難得!』大漢皇太后,自顧自陷入了美妙無比的憧憬:從十月到二月,足足五個月,嘻!婚禮之後,阿武愛女心切是人之常情,還能再拖一兩個月,哈!
『為了阿武能順理成章地及早入京,陳午必須趕快滾!』竇太后神情一肅,冷冷道:「老妾認為:堂邑侯即日出京!」
猜到皇太后的想法不難——竇太后疼愛梁王之心,天下共知,是恨不得年年月月留在身邊。袁盎那邊,無奈地瞅瞅天子:母性強悍,母性強悍啊!瞧,多精明的皇太后。我是沒轍了,陛下您的母親,自己試試吧!
皇帝看看老謀士,又望望母親,和顏悅色地聲明:「母后所言,甚是。得與阿武相聚,團圓骨肉共度佳節,吾心甚慰、甚慰!」
喜滋滋拉過大兒子的手輕拍拍,竇太后連聲稱讚,臉上綻出母愛歡樂欣慰的光輝。
袁盎深吸一口長氣,把頭低到九十度,咬牙忍耐:不行,一定要忍住!絕不能這時候笑出來,皇帝會惱羞成怒的——那就前功盡棄啦!
此時此刻,大漢的皇太后已經坐不住了。她有好多好多事要安排呢:
@找書吏給梁國寫信,告訴小兒子:如果來不及,人先進京就好。嫁妝嘛,可以以後慢慢運。
@用最快的飛騎給梁王送信。
@呀,出來那麼久,不知阿嬌怎麼樣了?可憐的小乖乖受了氣,都不肯吃東西呢!女兒勸過來沒有?
@阿嫖知道今天這消息,一定高興。一勞永逸啊!
@阿武入京后的住宿,得另行安排。梁王府兩三年沒住人,一定不舒服。
@還有禮物和娛樂……哎呀,時間好緊。
本來,天子還想和多時不見的袁盎聊些朝局之類的大事;但擋不住竇太后在旁老是催老是催,只能扔下一句「卿,待日後多敘」,起駕陪母親回長信宮,給姐姐通知『好』消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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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袁盎往外走的,與進來時是同一個引路內官。前者保持著和入宮時一模一樣的悠然,後者於客氣之餘,添加了十分的敬意。
佇立在未央宮的大門外,回顧:金色的陽光下,大漢的未央宮巍峨肅穆,和不遠處深紅色的長樂宮——相映、相輝。
「卿,卿……」重複又重複,舒心的笑紋隱隱爬上面頰和額頭;袁盎累積心頭已久的一股鬱氣,舒緩開去……
出計策請天子腰斬御史大夫晁錯后,吳王劉濞並沒有按他所說的退兵。擔上『殺師』惡名卻一無所得的皇帝陛下,怒火中燒!後來,雖因竇太后的求情,天子沒有再行追究;但袁盎的名譽和前途,全部戛然——而止!
不是他戀棧權位,但以那樣不光彩的方式離開官場,實在不是他袁盎所能忍受的!
想他袁盎,頂著強盜父親,從呂家一個小門客起步;數十年兢兢業業,侍奉『呂后、文皇帝、當今天子』三代;一步步,熬為大漢朝二千石的高官;其中之艱辛和心血……袁盎的眼眶,濕了!
『再過兩天,新的官職任命就能下來了吧!』袁盎背負雙手,踩起了方步。
意外啊,意外!袁盎不無惡意地想:在他憂憤交加、百思不得出路的當口,沒想到陳午會送給他如此一個好機會——而且是內外結好,名、利、雙、收!
低低地,袁盎笑了,笑得萬分開懷:重登祿位之後做一段時間,然後就辭官回家。這樣,就算給自己的仕途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同時,也為袁家子弟以後入仕做官,留下足夠的資本和鋪墊。
「袁公,袁公……」步行中的袁盎,忽然聽到街那邊有人呼喚。
隔著車馬川流的街道望去,街對面一個鬚髮皆白的老人由一中年男子攙扶著,正向袁盎行禮。兩人的相貌很相似,顯然是血親;老人手中,赫然是一柄裝飾炫目的長拐杖。
『陳氏?這對父子,可真是急啊!』袁盎向側邁出一步,做出避不受禮的謙虛姿態。
長拐杖上的特殊紋路和裝飾,袁盎認識,那是先帝賜給天下長者的『王杖』!專打官員不法、貴人失禮的!!當年他還是在職高官的時候,就得避讓七分;如今他是『白身』,就更甭提了。
陳氏老人手持王杖,目光迷茫地站立著。他的兒子叫過僕人照顧父親,自己則東躲西躥地跑過街道,向袁盎行禮問道:「袁公,袁公,敢問……」
「成矣……」袁公淡淡回答:「為天使,往赴三越之地。」
「三……三越?」陳家子喜出望外;滿口道謝著,回身向父親報喜去了。
袁盎在這邊,有滋有味地看著陳家兒子連蹦帶跳地擠過車流,沖回對面;看著做兒子的指手畫腳向父親報告;看著當街的父子倆,歡天喜抱在一起;看著陳氏老人又一次向自己方向施禮。
『嘖,陳午還真是討人嫌啊!』袁盎聳聳肩,再度擺出最謙虛的態度,恭恭敬敬回禮;邊做,邊安慰自己:好歹看在這對父子送來的那麼多黃金美玉份上,多回幾次禮也是值得的^_^
對面的老人家呈樂不可支狀,大吵大嚷地吩咐兒子:「吾兒呀,置酒,置酒,今宵擺宴!合族同慶……」嫌不過癮,陳老翁竟一步跨進車流,揮著他那柄長杖,迎風——當街——起舞?
即使見多識廣,袁盎還是被驚到了:上帝,這可是長安城最繁忙的街道啊!
只見陳氏老人明明老眼昏花,卻無所顧忌到處橫衝直撞;逆著車流的方向一面轉著圈,一邊大笑大叫:「快哉呀!快哉!」他的兒子老神在在,領著僕從緊隨父親,一旁保護。
馬嘶,人叫;磕到,碰到——街道上的車流和馬隊,當即陷入一片混亂。
幾個馬夫或車主,要麼伸出頭開罵,要麼親身跳下來想將這幾個引發交通堵塞的搗亂分子拿去見官。然而,當目光觸及『王杖』,所有的謾罵和行動虎頭蛇尾,消聲匿跡!
「王杖老!」袁盎淺淺地一笑,在夏日明媚的陽光下悠悠然欣賞起這出別出心裁的街景:比蝸牛還慢的馬車,敢怒不敢言的騎士,逆向起舞的白髮老人,炫目的王杖,視而不見的巡查軍隊,指指點點的行人……還有,長安城濃綠的樹蔭和如火的夏花^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