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7 皇帝舅舅
錦繡交輝的紅色紗綃上,鋪滿了纏枝的石榴花、石榴果和鸞鳳。紗綃被的中間高高隆起,鼓成一個看上去很喜氣的——包包。
「阿嬌……」
包包,一動不動。
「阿嬌呀……」好幾個聲音,匯在一起呼喚。
包包非但不張開,還往裡縮了縮。
「阿嬌乖呀……」聲音更軟更柔,充滿了憐惜和溫暖。
喜包搖、搖,還是沒開。
薄皇后、長公主、城陽王后、賈夫人,四個大人面面相顧,無言——強不得,逼不得,勸不成,該拿這發脾氣的小翁主怎麼辦?
束手無策(⊙o⊙)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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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間傳來通報,天子和太后回來了。城陽王后慌忙行禮告退——作為臣妻,她是不能和天子共處一室的。
不管幾個女眷的敬禮,皇太后一進第一句話就急急問:「阿嬌進食否?」
長公主拉住母親,哀嘆:「阿母,阿嬌……委屈呀!」果不其然,對館陶長公主來說,錯處永遠是別人的,絕不會是自家女兒的。
想到孫女背股摸上去又燙又腫的觸感,竇太后的鼻子一酸:原來都是柔嫩細膩、如玉如脂的!她懷裡精心呵護大的阿嬌,什麼時候受過這種罪啊?!
「阿嬌……」竇太后談向前,想抱抱孫女;沒想到卻被天子攔住了:「陛下?」
天子捏捏母親的手臂暗示,移步到榻邊,對著紗綃被包包:「阿嬌,阿嬌?」
包包動了動——有反應。
天子故意發出不悅的話音:「阿嬌不見阿大,阿大去矣……」
包包搖搖,晃晃,終於開放:「阿大……」
濕漉漉的大眼,紅通通的小鼻頭,亂蓬蓬的頭髮……天子暗嘆一聲,向侄女張開雙臂。
阿嬌滾進皇帝舅舅懷裡,淚珠兒吧嗒吧嗒往下落:「嗚嗚,阿大,嗚……」
「噢,阿嬌,不哭……」天子調整一下小女孩的坐姿,小心避開傷處,拍撫侄女的後背安慰著。
長公主攙母親坐下,眼圈又紅了:「母后。」竇太后默默握住愛女的手。
「阿大,裾服……二母贈……」這是指她的漂亮新衣服。淺黃色的曲裾,是薄皇后親自縫製的。
「阿嬌,無憂,無憂,二母為汝新置。」薄皇后聽到,好一陣感動。小侄女的衣服幾十箱,件件精美。能記掛這身夏裝,可見是把她這個舅母放心上了。
「阿大,嗚,玉蘭……」
天子想起不久前,確賜過阿嬌一枚羊脂玉的白玉蘭雕件。皇帝微微蹙額:那塊羊脂玉少見的通透光潤,再找一個倒不容易。
長公主「呦」了一聲,急急從外間拿進只匣子;裡面,白玉蘭赫然完好無損!皇姐懊惱地解釋:內府送回來的。阿嬌前面沒說在意這個,她就隨手收了沒想起說——手釧雖然散架子了,可幸白玉蘭沒碰到。
「阿大,珠囊……」
賈夫人在一邊,不無遺憾地告知:海珠囊損壞比較嚴重。不過內府工匠的頭兒保證,一定能修繕好;就是要等上十天半個月的。
阿嬌扁扁小嘴,隨即問出:「阿大,胡亥……」
「胡亥,太醫處就醫。」長公主回答女兒。
館陶翁主很關心寵物的情況:「何如?」
「阿嬌,阿嬌,胡亥在呢!」碰巧在此時,平度公主大呼小叫地跑進來。她的後面跟著竇綰和劉徹,還有兩個兩個抬方案的內官。
方案上,胡亥胖胖兔四肢大開,毛茸茸的白肚皮向上,一動不動仰躺著——橫看,豎看,都是為主盡忠,嗚呼哀哉了。
「哇……阿大,嗚嗚……」阿嬌一看,一頭扎進天子懷裡,大哭。
長公主忙不迭去安撫她的寶貝,抽空瞪小傢伙們一眼:不行了還帶回來幹嘛?真沒眼力見兒。
「咕~~」竇綰嚇得一聲不敢吭,平度小公主站在那裡傻眼。只有劉徹比較機靈,竄上去捅捅胖胖兔的肚皮,向姑媽和父皇陳清說:「沒死,父皇、姑母。阿嬌,胡亥沒死!」
阿嬌從舅父懷裡探出頭,提心弔膽看:胖胖兔在膠東王的嚴重騷擾下,划拉一下腿腳,再划拉一下,最後乾脆翻個身,改成趴著^_^
「呼……」所有在場的人不知不覺都鬆了口氣:還好,是活的;真不敢想象這兔子有個好歹,小翁主會哭成什麼樣子。
「徹……」天子挑起眉,疑惑地問兒子:胖兔子雖然活著,但並不正常。兔子不是夜行性動物,不會大白天的就昏昏欲睡。
「太醫,哦,醫者餵食胡亥酒糟。」膠東王向父親解釋:「用以……止痛。」
「痛?」阿嬌一聽,大驚失色:「胡亥傷何處?」說著就打算撲過去看。
天子卻抱住,不讓:「阿嬌,少待!」目光轉向剛才抬方案的內官——這兩個不是普通宦官,是帶官職的宮內官員。醫療的事很複雜,小孩子說不清楚的,還是問成人的好。
內官中年長的那個站出來回話:「啟稟陛下:胡亥兔傷於左腿。醫者恐其疼痛難當,踢動之下傷上加傷,故而喂之以酒糟止痛。」
膠東王劉徹撅撅嘴,很不樂意被一個宦官搶去話頭,硬生生插進來道:「醫者曰:照拂得當,旬月痊癒。」
阿嬌這下放心了:「哦,善!」她這裡會照顧的人,多多;胖胖兔,一定能痊癒的^_^
「嗯,翠鳥……嗚,阿大!」嬌嬌翁主小嘴一扁,可憐兮兮拉住大舅舅:舊愛仍在,可新歡沒了!怎麼算,都是損失巨大啊。
出眾人意料之外,劉啟陛下並沒有為侄女包攬此事的意思。天子只是撫摸著小女孩的頭,溫言寬慰:「得之,泰然;失之,淡然;阿嬌,順其自然爾。」
「得之,泰然;失之,淡然;順其自然爾。得之,泰然;失之,淡然;順其自然爾。哦,阿大,唯唯。」陳嬌跟著念,懵懵懂懂;只迷迷糊糊明白,她的天子舅舅這回是不會派人幫她抓翠鳥了。
雖說有點泄氣,小阿嬌倒也絕不耍賴強求,和以前一樣很爽快就過去了。天子旁觀之餘,由衷地歡喜——侄女這點,真的很得他心。
其他小孩子都很失望。劉徹皇子在背後戳戳平度,示意異母姐姐向父皇申請;平度公主幾乎照著做了,被竇表姐扯住沒來得及張口——竇貴女是這裡最怕天子的一個,寧可回頭被膠東王記恨,也不願意引起皇帝陛下的注意╮(╯﹏╰)╭
薄皇后和賈夫人的表情有些詫然。倒是竇太后和長公主母女從頭到底泰然自若,毫不見異色:軍隊和官吏,都是『國之重器』;輕易使用,興師動眾只為給小女孩弄只小鳥——這不是『為君之道』,反過來對阿嬌的名聲也不好。
幾個大人叫過侍女,捧上熱水、絲巾、角梳等物,為陳嬌小貴女打扮。阿嬌由著宮女們服侍梳洗,半路想起,問一路忘問兇犯了:「阿大,大母,阿母,歹徒呢?」
長公主眼皮子都不眨,輕描淡寫道:「遠逐,驅離長安。」薄皇后和賈夫人端莊地垂目,似乎坐席上發生了某種奇迹,必須全心全意對待——對那位曾經的皇家貴婿,宮中之人全部堅守三緘其口的默契。
『遠逐?只有遠逐?』嬌嬌翁主不滿,極其不滿:「阿大!大母!!」
「以阿嬌之意,」天子很有趣地問:「當何如處置?」
「梟首!」館陶翁主想都沒想。
賈夫人驚叫半聲:「呀……!」後半聲被長公主銳利的目光頂住,咽回喉嚨。
「腰斬!」看看賈夫人驚愕的臉,小陳嬌想了想,小手攥成拳頭。
薄皇后無聲地捂住胸口,很安靜,很安靜。
「車裂!」想想還是不解恨,嬌嬌翁主推開給她梳頭的宮女,揮舞著兩隻小拳頭。
竇太后長公主眯眯帶笑;薄皇后和賈夫人目瞪口呆。皇宮裡的侍從不虧訓練有素,個個和聾子沒兩樣——面部表情是空白。
「阿嬌,阿嬌呀……」天子出聲,打斷了小侄女興沖沖的話頭——再由著她說下去,就太驚世駭俗了。
天子用最和藹的語氣,循循善誘:「阿嬌可知,世間何事最苦?」
「車裂……」嬌嬌翁主想想,又否認了:「哦不,乃凌遲,阿大。」
『這孩子從哪裡知道這些刑名的?阿母阿姊會教這些?』皇帝望望母親姐姐,否決了這個念頭。那兩位也正滿面疑惑地看阿嬌呢!
視線掠過妻妾,再掃過獃獃的表姐妹倆,最後停在看上去再自然不過的小劉徹身上,天子微微勾起了唇角——小兒子純真無邪的表情是沒問題,可惜被飄忽不定的眸光泄露了真相。
『可他又是打哪知道這些刑名的?嗯,回頭找那個狡猾的小傢伙。』劉啟陛下定定神,對侄女說:「皆非也。」
阿嬌大眼亮晶晶,求知若渴:「咦?何?」
天子:「有生不能,求死不得。」那邊,小劉徹豎起耳朵,全神貫注聽。
「有生不能,求死不得?」陳嬌繼續看著舅父兼恩師,不太理解。
「然,」天子把梳洗停當的侄女招到身邊坐下:「吾遣陳午之越地。阿嬌,知蚊蚋乎?」
「蚊蚋?知之,知之。」嬌嬌翁主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脖子:上個月某天,她在宮苑裡玩的時候,被樹叢里的蚊子叮了一口,腫起個紅痘痘。撓了痛,不撓癢,可難受了!那天,阿母十分生氣,把所有隨伺的宮人都罰啦!!
「『越』乃卑濕之地,一年四季,蚊蚋滋生不息;萬萬千千,多不勝數,叮咬吸血……」到這裡,天子停了口——有些話,『不說』比『說了』效果更好^_^
「啊……」果然,小陳嬌的腦海里很自動地浮現出『歹徒陳午被成群結團、密密匝匝蚊蟲圍攻,全身叮無數痘痘,癢痛難當』的美妙畫面。
綻開一臉純潔歡樂的笑,阿嬌投進敬愛的天子舅父懷裡,甜甜叫:「阿大,阿大!」
她就知道,她的皇帝舅舅最有辦法了——歐——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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