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章 把酒邀月醉梅林
佔領梅州城以後,我們軍的士氣達到了有史以來的最高點,也極大地改變了東北粵地區的軍事形勢。督府軍的雄壯聲勢到處傳揚,附近的各支義軍紛紛趕來投靠,元軍各處的大小據點紛紛撤離,那些首鼠兩端的地方官員們更是頻頻向我軍示好,不是派人來祝賀送糧送葯,就是親自出馬拜訪。文天祥乘勝前進,下令沈國雄帶著一營士兵和五門火炮南下進攻惠州,只用了十發炮彈就輕易地擊潰了敵人,又取得俘虜敵人兩千的輝煌戰績.
戰後的休整是最緊張最繁忙的,糧食軍餉的徵集儲備,新兵的召集和挑選,火藥的製造補充,馬匹的回攏與訓練,忙得我們焦頭爛額,頭昏腦漲。
不過,我們的心情是如此之好,如此之暢快,再苦再累也不害怕-----還能抽出時間狩獵。
在梅州城外,青山悠遠,白雲情近,溫柔的陽光在片片湖泊上映出點點碎金。蒼翠的梅林里掛出串串瑪瑙,隨地勢起伏,自此而彼,浸潤了斜斜的古道,開闊的水田裡稻穀飄香,金黃波浪滾滾,有時又安靜如虛弱氈毯,絢爛鋪蓋。種種鳥兒一群群往來,嘻戲著,翻飛著,是一群快樂的精靈,是這畫中遊動的音符。
文天祥的臉上洋溢著開朗的和興奮的神采,一會兒極目遠眺,一會兒駐馬徘徊,不時捋著油順的鬍鬚思索著什麼。
「元帥!您是不是在吟詩啊?」我抓住差一點兒掉下去的那隻野兔,打馬往前一趕,跟上了他的節奏:「為什麼不念出來給我們大家聽聽?我們的耳朵可很長時間都沒有洗了,哎,麻煩的是,若要洗滌,唯有絕妙好詞佳句。」
我們的身邊,是一大群的精神抖擻的將官們,全都騎著雄壯的戰馬,鎧甲鮮明,佩劍叮噹,肩背強弓鵰翎箭,頭盔去了,挽出一個個烏黑的髻來,儒雅英武,風流倜儻,得意洋洋地晃著。
馬鑾鈴清脆地響個不停,馬鞭也在空中輕輕地吟唱,堅硬的路面上奏鳴著分沓的鐵蹄。
文天祥回過頭來,笑容可掬地說:「我哪裡還有心思去寫詩啊?忙都忙不過來了。」
「元帥,越是忙越是能促動才思啊。」辛若是掛著傷了的左臂說。
王東提的傷好了很多,李才智,沈國雄,以及他們的副手們好幾個,還有我們新近才提拔起來的兩個炮兵將領。
歐陽春是個老油子了,他說:「元帥,要是你才思梗塞的話,我可就要佔先了!」
於是,他就胡亂地謅了幾句,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亂了一會兒,文天祥正色道:「諸位將軍,我憂慮的是這次繳獲的戰利,物好說,就是那四千俘虜兵太難處理,現在我們整天地把他們關押著也不是辦法啊。」
梅州大勝,我軍一下子就俘虜了四千元軍,這些人絕大部分是南人,即所謂的新附軍,還有一千多是漢兵,蒙古以及色目人俘虜只佔兩百多一些。
將領們七嘴八舌地談了各自的見解,最後一起問文天祥:「元帥,您的意思呢?」
「沒有什麼,照我看啊,先把新附軍的軍官挑選出來拘捕著,其餘士兵願意留下的就留下為我所用,不願意的就遣散回家,漢兵則進行鑒別,沒有屠殺百姓大罪的可以釋放,願意投靠我軍的可以留用,至於蒙古人和色目人嘛,也是這樣處理,不知道諸位將軍有何高見評說。」
沈國雄道:「元帥,必須殺一批壞東西振一振我軍的軍威!也讓老百姓們出一出惡氣!」
李才智本來是悶聲不響的,這一回就了沈的話題,侃侃而談,道:「元帥,我已經照您的吩咐下到俘虜中問過了,新附軍的士兵大部分願意留下,可是,元帥啊,他們俘虜就有三四千人,和我們的人馬相當,我擔心的是將來難以控制,萬一他們使壞呢?自古以來處置的辦法不外乎兩種,一曰友之,二曰殺之!所以,秦將白起的長平之惡,項羽新安的坑害之狠,曹孟德官渡斬殺七萬之毒,卻統統是有道理的。」
看著李的不動聲色的樣子,我們都蒙了。這傢伙好厲害啊。
「殺俘不祥!還是那句話!」文天祥很不高興地皺著眉頭,「那樣的話,以後誰還敢投靠我軍?這不是為淵驅魚嗎?元軍不死戰還真的不行了啊!」
李才智的顏色一頓,馬上道:「還是元帥深謀遠慮,寬宏大量,末將實在糊塗!不過,這些降兵還是不能相信,最好把他們分散到各營調用。我們再挑選一下,汰弱留強,剩下一千人就可以了吧?」
事情很快就結束了,但是,我隱隱約約地感到了這李才智的心狠手辣,心裡有了一些疑問,可到底為什麼卻也說不出來。
又談論了一些事情。
文天祥的興緻越來越高了,在眾人的簇擁里,銀甲綸巾,電目披須,豪情滿懷。
「走,我給諸位將軍請功。」他把手一揮,朗朗的笑聲傳向四方。
「是啊,元帥!你太該請客了!」
「元帥啊,你也太小氣了吧?就帶著一罐兒酒?」
文天祥縱馬一躍,折過一株闊大的古榕,閃進前面的小道里了。
眾人緊緊地跟著,不久就到了前面的梅林里。
呵---多清新多幽靜的香氣!
梅花魂飛,梅子落落,葉子更加蒼翠,果子更加鮮艷。
隨身的衛士從他的馬上卸下一堆皮囊,解開了繩索,分給眾人,原來是繳獲的元人的美酒。更有三名衛士卸下五大罐紅紙封鎖的酒罈來,吃力地拎到梅樹底下。
高大的梅樹,晚成的鮮紅梅子嫩汁欲滴。嬌媚無力的斜陽漫照,清涼的廳台,猛烈趨下的窈窕小路,有雜花生樹,又河水零落,綠茵茵怒草滋肆,居高之處,頓成梅山意境。
一圈石桌石椅,古樸凈爽,瓷實厚重,好美妙的啜飲佳處。
「來來來!」文天祥少見的和藹和親切,完全成了一個老大哥,戰場的暴戾之氣全無。「我們盡了此杯!便是祈了大宋國運綿長,帝祚恆久。」
「一盡此杯!」
「來來來!我們盡了此杯便是祈了百姓安康,萬事如意。」
「一盡此杯!」
「再來,我們盡了此杯,便是祈了我眾將士精忠報國,馬革裹屍之願!」
「這?喝,當盡此杯。」
「再來,盡了此杯,便是敬了我千百萬犧牲將士的英靈,天地同悲,生死與共。」
。。。。。。
幾乎沒有什麼鋪墊,我們就直撲了主題:喝!喝!喝!
酒是辛辣香濃的陳年佳釀,菜是剛剛走獵打到的野雞兔鹿,篝火熊熊,貪婪地舔拭著油魯魯焦黃的串肉。
大杯盡酒,大口吃肉,豪氣干雲。
天色迅速地變化著,黑暗尚不明顯,一輪彎月已經卓絕天空,遺世獨立,清奇俊秀。
微微的風波是熏熏的催促。。。。。。
又是一陣激烈的划拳行令的呼喊,不多時,人人都有了醉意。
我因為注意,情況還稍好一些。
文天祥目光迷離,慨然有悟,竦然起身,躍上邊上另一處空曠高台,可是,口裡吟頌的卻不是金戈鐵馬之聲。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山獻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嘻嘻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這是?哦,對了這不是那個大名鼎鼎的柳詩人的《望海潮》嗎?寫盡了臨安的鏗鏘和溫軟!
以辛若是開始,我們幾個都輕輕地重複著,吟哦著,慢慢地品嘗著故都的壯麗和鉛華。
文天祥情緒跌蕩數起,就向我們介紹起舊日他所見過的臨安城的繁華:
臨安城有一條縱貫南北由石板鋪成的御街,亦稱天街。北起中正橋,南到正陽門,長一萬三千五百餘尺。街中間是御道,兩旁是用磚石砌成的河道。河裡種植荷花,岸邊植桃、李、梨、杏,春夏之間,如綉如畫。河道外邊是走廊。
外城又名羅城,內跨吳山,北到武林門,東南靠錢塘江,西瀕西湖,氣勢宏偉,城牆高三丈,寬丈余。共有城門十三座,八十餘坊,「自大街及諸坊巷,大小鋪席,連門俱是」,天街兩邊也店鋪林立,「無一家不買賣者」,「買賣晝夜不絕,夜交三四鼓,遊人始稀;五鼓鐘鳴,賣早市者,又開店矣」。城北運河中,來自江、淮的河舟,檣櫓相接,晝夜不舍;城南江干一帶來往於台州、溫州、福州、泉州以及遠航日本、朝鮮和南洋各國的海舶雲集,桅檣林立。咸淳年間,臨安人口已增至戶三十九萬一千二百五十九,口一百二十四萬七百六十,戶口蕃盛,商賈買賣者,十倍於昔。
說罷,他沉醉良久,又道:「你們可知那西湖之美?」
。。。。。。
「呵呵,這便是西湖十景了:蘇堤春曉、麴院風荷、平湖秋月、斷橋殘雪、柳浪聞鶯、花港觀魚、雷峰夕照、雙峰插雲、南屏晚鐘、三潭印月。後來,皇家先後建造了聚景、真珠、南屏、集芳、延祥、玉壺等御花園,遍佈於西湖之上及其周圍,正是『自六蜚(皇帝車駕)駐蹕,日益繁艷湖上;屋宇連接,不減城中。有為詩曰:『一色樓台三十里,不知何處覓孤山』,其盛可想矣」。
不等我們接話,他又道:「唐人白樂天有詩為證:湖上春來似畫圖,亂峰圍繞水平鋪。松排山面千重翠,月點波心一照珠……,東坡先生又曰:水光澈灧晴方好,山色空朦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山水秀麗,綠蔭叢中,處處隱現著無盡之樓台亭榭和嵐影波光、丰姿綽約,確實是古今難畫亦難詩的境界啊。」
「晴波淡淡樹冥冥,亂擲金梭萬縷青,取名『柳浪聞鶯』真是十分得體了。
「天上月一輪,湖中影成三」的「三潭印月」亦無愧「小瀛州」之稱啊。」
「可惜,這些都已經是水月鏡花了!」
曆數著故國都城臨安的景象,他的眼睛濕潤了,意緒沉澱,陡然轉折為金石般的慷慨激昂,忍不住便拔劍歌舞。
也不知道他歌的是什麼,舞的是什麼,反正,那天,他歌得很亮,舞得也異常壯健。鏗鏘的步伐,繚繞的劍勢,揚止天地。
我們齊聲讚歎。「好啊好!」心裡一片明月般地悲壯。
當月亮更加飽滿地掠過樹稍的時候,我們都醉倒在石几上。
一地月光,一地英雄的愁腸和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