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馮王分心
當吏部尚書王國光在午門外的吏部廊房裡拿到我交與他的那份名單時,不由的心裡一涼。名單中有一大批是被張居正罷絀歸家的人。有因反對張居正奪情而被廷杖至殘的鄒元標,也有因同樣原因而被罷官的龐尚鵬等一批在同一時期被罷的官員。也有一些是因政見不合,或者是有逆張居正意者。如在山東推行『一條鞭法』立下功勞,后卻因不贊成張居正廢除山東一地興辦之學堂而被罷官的楊本庵,被張居正外調至陪都應天去當了個空閑的左副都御史的魏學曾。
為官者對政治總是特別的敏感,皇帝的意思是不需要言明的,只要擺出一種姿態,下面的人自然就會明白應該怎麼做。王國光自然是這當中的佼佼者,他很快的就從這份名單里揣摸出更遠的『聖意』:張居正當權十年間,在朝內引起最大非議的一件事,就是這四年多前的奪情一事,皇上今日既然讓這些反對張居正奪情之人回京候差,那是不是說皇上當時也是不同意張居正奪情之舉?那豈不是告訴了天下臣民,當初張居正是真如傳言所說,是逼著皇上下發挽留自已的奪情諭詔?逼宮無異於造反,張居正也確實擁有逼宮的能力,這也是那些傳言有其市場的一個原因。但是造反者的下場是不言而喻的,等待張居正的只能是事後清算,那像他王國光這些受張居正重用的人,也自然會跟著遭殃!
頓時,昨日才在王國光腦子裡形成的當今皇上是個念情之人的想法開始變形,代之的是那一本本參賅他的本章,及那些御史言官們口中噴吐出足於將其淹沒的口水!
但有兩件事,他實在是想不明白,為什麼復職一批張居正罷絀之人的同時,卻也調來一些被張居正重用而派往各地清量田畝的官員。莫不是想把這些人悉數調回京中,一舉處理乾淨?想想又不對,看皇上的意思是要用這些人的,所謂君無戲言,又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真要處理這些人,皇上用不著冒著領上食言的名聲去做這些本也就不難處理的事!第二件就是讓那些反對奪情之人回京的同時,卻也讓年前剛回家守制丁憂的金學曾(不是魏學曾,是兩個人)回京。鄒元標一流與其說是反對張居正,倒不如說是反對張居正奪情這種有違忠孝禮法的行為。皇上讓這二者同時回京,豈不是又是一場奪情之爭的開始?若是看中金學曾的能力,至於冒著出現如此難收拾的情景嗎?那皇上看中金學曾什麼呢?
金學曾與他王國光都是張居正看重的人,兩人平日里也很是有些交情,只不過金學曾雖是文官,卻不能以仕人看之,更多倒像是一個士者。大凡張居正遇有難以處理的事,都會想起金學曾,而他也每每都能冒著各種阻力把事給辦了。但種瓜者未必得瓜,每次事辦完之後,金學曾卻從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就在年前金學曾家中老母病故,張居正與之長談一番,說是讓其回家丁憂,實際上卻是讓其辭官歸家。當時他王國光就在場,張居正說的那些話雖是暗示,他也是聽得明白。但若以此就以為金學曾對張居正會有想法,卻是不可能。為士者無不被忠義二字所束縛,金學曾是絕不會反了張居正的!
王國光自己看不懂,只好決定去請教『高人』!皇帝讓做的事,明白要做,不明白也要做,雖然我這個皇帝一再跟他說明只要他認為不合適的人就不錄用,但這樣的客氣話在他耳朵里那是一點作用也沒有。就算我找的是一個會取他王國光人頭的人,他也得先把這個人找進京里再說!於是匆匆將我交與吏部的條陳復抄一遍,叫來吏部右侍郎王篆,王篆現在是他唯一一個助手了,自從余有丁升為大學士及禮部尚書後,王國光上本提請由王篆升任左侍郎,而由陸光祖任右侍郎職。但因我前段時間的不務『政』業,六部之首的吏部二把手這把交椅就這麼一直空著。王國光將條陳正本交與王篆,囑他將一應人等儘速全都召進京來。隨即派了個侍從前往馮保府上投遞貼子,約請馮保午時到翠月居會面。
等馮保在宮裡接到家裡派人送來的通知后再趕往翠月居時,已過午時。這翠月居乃是一幽靜茶樓,張居正生前常來小坐,馮保也亦是居中熟客。店裡夥計一見是馮保,忙將其引到二樓賞花閣靜室,室中王國光已待多時。
兩人一番客套寒暄過後,王國光從袖中抽出那份名單抄本交與馮保說道:「老公公,這是皇上今早叫人送交吏部的,您給看看!」
馮保接過細看一番后,有些不明白問道:「這是。。。。。?」
王國光想了一下說道:「汝觀也不瞞老公公了,這是皇上讓吏部將這些人召進京來的!」
馮保聽罷倒吸一口冷氣:「將如此之多的人召進京來,莫非。。。。」
「老公公,既然知道,不言明也罷!」王國光打斷道。
馮保又豈能不明白,「哎!皇上當真長大了!」
「老公公!您能否給汝觀一個實話?」
「什麼?」
「皇上深居宮中,對天下之事唯有靠我們這些下邊的人充為耳目,鄒元標一流倒是能解,可像李時珍、李贄這些汝觀亦是從未聽說之人,皇上又是從何得知的呢?」
「李時珍老夫倒是知道,其乃是一醫者。曾在太醫院行走,后被貶。皇上召其進京,應是安排於太醫院,太醫院與朝上之事並不牽涉!」馮保說著想起王國光並不是問他這個,「王大人的意思是老夫告訴皇上的?」
「老公公,汝觀知道外官不能過問東廠之事乃是祖制,可此事甚大,汝觀不得不斗膽一問了!」
「哎,王大人過慮了!老夫與張先生之交情,王大人不是不知,又豈會做出對不住他之事!東廠每日所呈之奏報皆出自老夫親手,當中並無舉過這些人等!」
「既不是東廠所為,那會是誰呢?」
馮保沒有回話,指指抄本上的那些寫著人員所在地方的字問道:「這些可是王大人加上去的?」
王國光搖搖頭:「不是,宮裡轉來時就有了的!」
至此,馮保也確定皇上除了東廠外,還有另外一處情報來源。但要在東廠爪牙密布的情況下又不被所知,那是極難做到的。他不由的感到了驚恐,若真有另一處情報機構,那隻能說明皇上已經預謀很久了,自己的那些事,皇上自然是知道無疑!同時他的心裡也同樣有著王國光的那些疑問,若真要清算,他自己也知道,比起張居正來,他更加可能是第一個被清算的人。幾個與自己敵對的人在腦子中過了一遍。
「這些你說會是誰透露給皇上的?」馮保問道。
王國光搖搖頭,沒有作答!在他的心裡馮保越是否認的徹底,就越是覺得這一切皆是出自馮保之手。東廠的存在對於官員們來說,就像是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般,夜裡所做的惡夢裡每每都會有東廠的影子!對東廠形成的恐懼與厭惡感,讓王國光相信,皇上最為靈光的耳目莫過於東廠了。因此若說這些情報沒有一點東廠的『功勞』,他是萬不會相信的!
要說當初反對張居正奪情時,若是反對成功,最大的受益者會是誰呢?有人可能會覺得是接替張居正的人。但王國光明白,以張居正的強勢。雖然與馮保有著緊密的同盟,但馮保卻很難有所作為,只能是一個配角而已。但張居正若走,情況就大為不同了!馮保的城府王國光不是沒有領教過,這就不能排除當初鄒元標等人就是受馮保指使的。現如今將這些人重新召進京來,以充實自已的實力!而讓金學曾回京,只是為掀起一場戲的序幕充當一回群眾演員而已!一場奪情大戲的再次上演,勢必會讓人聯想起張居正當時的奪情之舉,最終達到打擊張居正的勢力,以讓那些他馮保自己的人代之。這樣的事馮保之前就已經做過了,潘晟就是他馮保的人,這一點王國光是知道的。見這種推薦的方式不成,於是轉而先去把局面搞混再行安排,也就可以理解了。
王國光忽然之間覺得一切的疑問都被解了開來!
「依老夫看來最有可能的應是張四維與張鯨二人。此二人一直都與我們為難。哼!他們以為這樣就能抹去張先生的功績了嗎?沒那麼容易!」馮保說著眼裡閃過一絲兇狠之氣。
「老公公!汝觀現在只求能歸家耕讀等老!」王國光不置可否的說道,他不得不為自己的後路著想。若真是馮保一手安排的,他自知是沒辦法與他斗的。只求馮保看在兩人還算有些交情的份上,能輕放過他!
「王大人何出此言?如此退卻並不像王大人的作風!」
「汝觀入朝為官四十載,現已是一個七十老翁。雖有報效朝廷之心,無奈力不從心啊!等辦完皇上這次交待的差使后,就將告歸!老公公好自珍重!」王國光說著顯出一副黯然神情。
馮保聽著,忽然覺得自己不再認識王國光般。至此,兩人一番客套后各自離開!
真是:本是簡單事,卻為人心繁。無奈兩老翁,就此二心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