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各問前程

第十一節 各問前程

夏日裡,傍晚時分來了一場雷雨。將這浙江錢塘古城洗漱了一遍,帶來一地清涼。雨停於夜幕,夜空中星星重又閃著光芒。

一騎快馬從北邊疾奔而來。

遠遠傳來的馬蹄聲將一名卷在城門洞里睡覺的守城兵丁驚醒,慌亂的從邊上拿起槍矛衝到城門口用方言大喊一聲:「誰?」

馬騎並未答話,直管朝城門衝來。到得城下,從腰間抽出一腰牌,牌上寫著:京師驛馬!

守城兵丁見牌不由一驚。當兵吃糧者,又豈會不知這是何物。大凡由此等京師驛馬直送之函,都為朝廷重令。

「此地乃浙江錢塘府,不知上差到來何事?」兵丁問道。

「金學曾大人可在城中?」驛者依然據於馬上問道。

「在,金老爺家在柳家巷口」兵丁恭敬的問道。

「你著人領我前往!」

「上差不如先到衙中……」

「不必了,你著人領本差前往便是!」驛者帶著命令式的口氣說道。

兵丁只好依從,「那小的給上差帶路吧!」說著跑向門角踢了一腳另一個還在睡覺的同伴,喊了一聲:「醒醒!京里來了上差,我給領路去。你看緊點,別讓倭賊提了腦袋!」

等那名同伴完全醒來時,兵丁已領著快馬向柳家巷而去。

兵丁跑在馬前,到得柳家巷時,已是氣喘吁吁,腸胃生痛。用手壓住腹部痛處,正欲敲響金學曾家門。

「有勞啦,你回城門值守吧!」驛者叫住道。翻身下馬,踏中水坑,水花濺起濕了滿腳。

要說這金學曾的府宅雖也是書香門第,卻絕說不上大府高宅,只不過是一間江南民居的三進小堂而已。雙親高堂過世,唯一髮妻相伴,膝下無兒無女,顯得冷清非常。不說門前無人值守,就是這宅前方磚街面也已是坑窪不平。

兵丁舉起的手稍一猶豫,行禮回道:「那小的先行告退,上差請!」

驛者微一點頭,看兵丁遠去,這才理理身上衣物,敲響了金家大門!

已經五十二歲的金學曾回到這錢塘老宅已有十個月。按照規定,在丁憂期間之人是不能離開地面的。金學曾在官場打滾了這些年,也委實覺得有些累。原還有等丁憂期滿,委一方小官為民做點事的想法。但張居正一死,他的這點心思也就跟著死了。張居正是身在其中而不知,但他卻是明白的很。所謂樹倒猢猻散,朝里的風向是肯定要變了。雖然他在張居正那裡也沒得到什麼好,可誰都會將他看成是張居正的人,風難免還是會刮向他的。好在他平時也沒落下什麼把柄好讓人蔘的,倒也不擔心。他現在最大的心愿就是等丁憂期滿去一趟荊州,到張居正這位不是伯樂的伯樂墳前上柱香,然後回錢塘來給那些有志於仕途的學子講講學,一輩子也就這麼過了。

此時,他正在燈下一邊搖著蒲扇,一邊對著《尚書》里那些頗有爭議的句子冥思苦想。聽到敲門聲,心下覺得奇怪。自從他回來,前段時間還有些人來走走門,越往後就越發的少了。他當然明白為什麼,也沒太在意。可現在他卻猜不明白了,這麼晚了會是誰呢?

金學曾取過衣服一邊穿著一邊往大門走去。

「誰啊?」

「金大人,是我!」

金學曾聽聲音頗有些熟悉,卻又一時想不起是誰,忙射門一看!

「王仁兄弟,是你啊!」金學曾已是久居家宅之人,遇到熟人難免高興。

張居正在世時,有急遞交與在外的金學曾時,多是交與這王仁送去。這也是這次王國光特意安排他來錢塘的原因!

「金大人可好?」王仁抱拳行禮道。

「好好!」金學應著,遂而問道:「你這是給府衙送急遞,順便來看看老哥我嗎?」

「是送爭遞,不過不是送給府衙,而是送給金大人您的!」

金學曾不由的吸了口氣,忙將王仁領進屋內。到得前堂,王仁從背上公文包中取出一函遞給金學曾說道:「這是吏部給您的急遞!」

一聽吏部,金學曾就想起了王國光。心裡稍安,估計不會是什麼壞事!拆開細看,乃是吏部奉聖諭召其進京的。這讓金學曾的心裡又咯噔了一下。張居正奪情尚引非議,他金學曾憑什麼能領此聖恩?引起非議已是勢在必然,一種身在漩渦之感油然而生。

王仁看他讀的差不多了,從懷中又抽出一函,壓低聲音說道:「這是王大人托小人給您的私函!」

金學曾忙取過細看:

子魯(金學曾字)老弟親鑒:見字如面!今日托王驛馬給弟帶此便函,有一事相告。自閣老故,皇多有異常。朝禮一退再退,君威難於複測。觀言視行間,倒不見有翻張閣老之意。但著弟進京,又令鄒元標等逆閣老者一併回京,此事勢成水火,引朝綱混亂。因朝中無人能出馮保左右,兄估判乃其所為。箇中玄機,弟當可猜知。弟萬莫回京趟此渾濁,成他人行棋,當可以病避隱,兄必擔之。不日兄亦將告歸,若能全身而退,尚有與弟一敘故舊之期。珍重!

私函之中言詞急切,卻是言不清道不明,但以金學曾的經歷還是能大概猜出一些來。他若回京,真會入了水火之地。只是真沒想到此事與馮保有關,這倒真的出乎他意料之外。

以王國光的為人,他的話自然是可信的。

但王國光沒有想到的是,他若不送來這私函,金學曾最有可能的選擇就是以病避開,可現在反而不得不好好考慮一番。王國光幾分黑幾分白,他自然是清楚的很,同時他知道馮保也是明白。若真是馮保出手,以王國光急於告退終老之心。無戰意者,自難勝之,最終全身而退當是不可能。他與王國光乃是君子之交,王國光寧違聖意而告之,這般仗義為他,他金學曾自是不能袖手旁觀。或能以此圖得千秋功名,以光門楣,亦是可能!

若論朝局之爭,馮保真有意攪混朝局再圖他舉,得利者未必就是他。現如今朝局之內分為三系,一為馮保內廷,二為張四維新閣的新張系,三就是張居正故系。三系中唯有張居正系不願局渾。馮保自不必說,張四維新閣剛立,也正盼有此渾局出現,好圖塞進自系中人,好成彼新張之局。但張居正系現今畢竟還掌著朝中大權,皇上又無清張居正之意,與之一爭其鋒,輸贏之數還是大有可為。由此方能延新政續盛業!

金學曾當下作出決定,但此去北京畢竟吉凶未卜,家中髮妻自應好生安排。

「王仁兄弟今夜是否住下?」金學曾問道。

「是的,連日強奔唯實有些勞累,小人今夜會到驛館住下,明日再起程回京復命」王仁鞠腰行禮回道。

「王仁兄弟辛苦啦!明日回京時可否先到舍下一趟,老哥我今夜修書一封,有勞兄弟帶往王大人」

「那小人先行告辭,明日一早再來拜過」

「請!」

「請」

金學曾將王仁送出門去,方才折身書房。本想將意思寫明,又怕途中紕漏。尋思間寫下幾字:王大人敬鑒,不退,不為,子魯不日將進京聽差,再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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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州,連綿農田中,立一小山包。一名古稀老翁順著小道蹣跚的向上走著,一番努力終於到得一墳包前,將手中藍框里的香燭紙錢等祭奠物品,一一擺置墳前。

點燃青香一束,跪地三叩,一臉憂容。

「啊母,今日京里送來急遞,著兒進京聽差。兒這輩子逃不開兩個字,一為忠,二為孝。啊母在世時,兒未能盡孝。生不得溫飽之福,死亦無能厚葬之禮,此為兒之不孝一。兒下為所出,海家至此絕後矣,此為不孝二。見此大明天下一片渾濁,綱紀亂常,百姓苦不堪言。兒雖博有清正剛直之名,卻無回天之力,只能任天施為。為人一生,自得清名一私,為大不忠。不忠不孝之人,有何顏面與九泉下啊母相見。終歸遺憾羞愧!此番,兒本欲辭卻,伴與啊母墳前,直至終老。但看我大明頹勢,尚有可為。若能畢生以對,以殘燭之軀報國,為民爭此公道,或能少卻此許遺憾。然,兒已年邁,此番進京,吉凶未卜。大丈夫若能死於任、亡於義,也算是去的其所。只是兒不能再來拜過啊母了,九泉之下若能相見,兒再行請罪!」

說罷神情凝重的又重重的嗑了三個響頭,眼裡掉落兩滴淚珠。

此翁就是海瑞!

等海瑞從山上下來,回到家中草常時,已有一人在等著他!

「海老爺好!」那人一見海瑞行禮問候道。

「狗仔來啦!走,進屋吧!」

這個被海瑞稱為狗仔的人,乃是同村鄉民李進寶,小名狗仔。海瑞自從辭官歸家后,就靠這屋旁的三畝薄田為生。但畢竟年老,農事多有不力,遂而請來狗仔幫忙耕作,秋日裡再平分收成。一老一少經常在這田間耕種,一晃數年,儼然像極一家人!

兩人落座,海瑞說道:「狗仔,今年秋收要你一人為之了,所收糧米也盡歸你所有!」

「海老爺怎麼了?全給了狗仔,明年你怎麼過日子?」狗仔不明白的問道。

「我要走啦!」

「海老爺你….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啊?狗仔這就給你請郎中來!」狗仔吃驚的說著就站起身來欲往門外走去。

他對海瑞及為敬重,聽海瑞如此言語,不免擔心其身體來。畢竟已是老朽之軀!

「狗仔!」海瑞叫住道:「坐下吧,我身子好的很!我這是要進京去!」

「進……進京?」狗仔在心裡想著這兩個字的意思,猛然一拍腦袋「海……海老爺你這是要去做官嗎?」

「是啊,再次為官!」海瑞說的頗為語重心長。

「那真是恭喜海老爺啦!有海老爺這樣的人做官,真是百姓的福氣啊。要是能來我們瓊州做父母就好啦!」狗仔興奮的說道,不免有些期盼。忽覺不妥,趕緊補充道「不對,不對,海老爺是要做大官的,怎麼可以屈在這小小的瓊州島上呢?」

海瑞飄然一笑,對狗仔的話語不置可否。

「狗仔,我這般歲數,此番進京有生之年估計是回不來了!」海瑞說著掃了這祖屋一眼,儘是留戀之情。

「海老爺千萬不要這麼說,你是一個大好人,肯定能長命百歲的!」

海瑞搖搖手,從懷裡取出一張紙條說道:「狗仔,等我老死後,這三畝薄田還有這間草屋就歸你啦。你拿著這字據到鄉衙里辦個文書就成!」

「這…..這…..海老爺……我不要…..」

海瑞伸手阻止道:「我不是白給你,你得答應我兩件事。第一,不得將田賣了,也不能讓其荒著。要好生耕種,尚可保你一家世代衣食。第二,」海瑞說至此不由的長長嘆了口氣「我阿母的墳地你要幫我照應,逢清明忌日,代我去上柱香,掃掃墳!可好?」

「我都答應,可我還是不能要!要不這樣,太夫人的墳我肯定會守護好的,至於這田地,還是按規矩我先耕著,等海老爺哪天不能做官…..不….是不想做官了,再回來一起耕種!」

海瑞為狗仔的不爽快感到氣惱,板著臉說道:「你這狗仔好生糊塗,我都說了我活著是回不來了,你還能與一死人耕田種地不成?這你先行收著,又不是現在就給了你,是要等我老死之後!」

「可你死了,我還怎麼不…..」狗仔慌忙收住話語,這般當著面說人死的話,實在不敬。所謂的無功不受祿,老百姓的純樸勁讓他真不能接下字據。

海瑞剛想再行說上幾句,狗仔支吾道:「海….海老爺……嗯….沒….沒什麼!」

「有事就說!」

「嗯….」狗仔還是猶豫不安,看到海瑞瞪著他,只好把心裡所想的說了出來:「我阿爸說讓我給海老爺作…..作兒子。我面生,怕被村裡人說成攀高枝,也就沒敢提。可….可現在海老爺要去當官,就更不合適了!」狗仔說話的聲音越到後面就越低。想來此等事情都為父輩說成,讓他自己說出,倒真有些像是大姑娘上花轎。

狗仔的父親李招福比海瑞小上兩年,同為一村鄰居,自成兒時玩伴。雖后所行之路不同,但兒時種下情義甚重。比之海瑞后無所出,他倒是兒孫滿堂,狗仔已是第六子,也是最小的一個。其也確有讓狗仔過繼之意,只是也同為面生之人,不好先行提出。遂讓狗仔從旁提示,可狗仔憨厚,哪懂這些,此事就一直托到今日而未成!

海瑞聽狗仔言語,不免有些心動,也明白了狗仔為何不敢接下字據。鄉村之民最懼閑言,古代之人又重名聲,若無親無故接下遺產,勢成村民口舌,實難承受。再者,掃他家之墳,偶爾為之尚可,但若世代依之,則是不妥,流言蜚語當是難免。趟若認下子嗣,則就理所應當。如此一可免去村民閑言,二來阿母在天之靈或也能得些安慰。

但心動不代錶行動,若是接到急遞之前,海瑞或許會應下,可現在卻不得不考慮一番。

「狗仔,我若能有你做我兒子,確也欣慰。可我阿母說過,要想做個好官,就別想顧家。此去吉凶難料,還有可能牽連於你。你若繼我膝下,福禍難料啊!你可想好了?」

狗仔雖不大明白話中含義,但也確有繼到海瑞膝下之意。不為三畝田地,只為了對這老者的敬重。於是堅定的回道:「我就當你兒子,阿爸!」

說著狗仔就給海瑞跪下,「咚咚咚」的連嗑三個響頭。

「哈哈哈…..起來」海瑞大笑著將狗仔扶起說道:「好,既然你想好了,那我這就去跟你阿爸提去!」

說罷拍拍狗仔的肩膀,向著門口走去,狗仔亦是十分欣喜的跟上!

真是:傷愁滿志離別意,凌雲壯志卻有寄。莫嘆世間無常事,柳暗花明又一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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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曆新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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