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節 文華殿上(一)
等萬曆到得文華門前時,那十幾具屍體還在,斑斑血跡依然可見。
王德大喊一聲:「皇上駕到」
在文華殿里的大官們趕緊跑了出來,在院中跪下迎駕:「臣等恭請聖安,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些人里有已經在文華殿里與那些屍體相伴一晚的張四維、申時行、余有丁、王國光、張學顏、嚴清擢、梁夢龍、海瑞、曾省吾(工部尚書),看看他們的臉色,許是一夜思慮不安,顯得憔悴不已。
另外有一些是早上奉召過來的,有京軍正副督師戚繼光和張佳胤、史部右侍郎王篆、禮部右侍郎王錫爵、禮部左侍郎許國、工部右侍郎錢普、工部左侍郎饒伸、兵部左侍郎汪道昆、督察院左都御史王用汲、刑部右侍郎呂坤、戶部左侍郎陳賢。可以說大明朝的所有握有實權的重要官員都到了。
萬曆皺著眉從屍體上走過,故意對王德歷問道:「王德,怎麼這些還留在這?」
實際上對於留在原地的屍體,萬曆根本就沒準備要隱瞞什麼,再者要想瞞也瞞不住,雖說昨夜參加行動的神機營兵士都是趙定山的親兵,但總難免人多嘴雜會透露出去,就是沒人說出去,殿內的這些官員也都不傻,皇宮是什麼地方?又豈會讓幾具屍體擺在那一個晚上都沒人過問一句!
重要的是萬曆要借這些屍體做道具拉開大幕唱大戲,現在萬曆已經給這齣戲開了頭,也定了性,就算官員們猜到萬曆是在演戲,也不得不跟著一起演下去,因為他們清楚造反是多大的罪,這時候不跟著一起演的人,很有可能就會被看成是同黨。
王德趕緊回道:「回萬歲,昨夜宮裡太亂了,一時沒顧上」
萬曆責問道:「宮裡養著數萬奴婢,再亂這點事也干不好嗎?養著何用?」
「奴婢該死,這就讓人搬開!」王德說著向門外的侍從揮手示意:「快快快,把這些屍首都搬走!」
萬曆轉身指指門樓里的那些血跡生氣的說道:「把那些血跡也給擦了,皇宮乃吉祥地,這文華殿亦是朕議事之所,豈能讓如此凶煞之氣滯留,要是傷了祥瑞,一萬顆人頭也不夠朕砍的」
萬曆最後一句說的很重,讓場內的人身體不由的一顫。
「是,奴婢這就去擦,待會叫龍雲寺法師過來做場法事,萬歲放心,保不會傷了祥瑞的」王德說完上前從一個侍從手中拿過濕巾,自已擦了起來,對於他來說,接下來殿內將要發生的事情,他是離的越遠別人就越不會查覺到他過往的身份。
萬曆依然陰著臉轉過身來對著跪在地上的群臣說道:「平身吧!」
「謝皇上!」群臣齊呼道。
萬曆徑直穿過群臣走入文華殿,群臣趕緊跟上。到得殿內,萬曆陰著臉在首席主位坐下,群臣再行大禮後分侍兩旁。
萬曆板著臉掃了群臣一眼,狠聲說道:「昨夜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縱容門人徐爵領著幾百人,手持兵器闖入宮來,若非李煜帶著御前侍衛拚死保護,和趙定山隨後趕來救駕,朕已落入其等賊手,今日爾等叩拜之君上就不會是朕了,朕也就像那殿外的屍首一般,等著諸位臣工為朕風光大葬了」
聽萬曆把話說的這麼重,群臣們趕緊跪下齊呼道:「臣等不敢!」
昨夜的事發生的太突然了,突然的讓誰也沒有思想準備。那幾個昨夜就被召到文華殿的人,從踏過那幾具屍體起,就幾乎有一把不知何時會砍下來的刀懸著般。誰都明白,發生這麼大的事,雖說誰也不是徐爵的同黨,而且也沒人希望徐爵會成功,可這不代表他們與這事就完全無關,只要萬曆高興,誰都跑不了一個失察之罪,這時的失察之罪可就輕重難說了。因此,這事就一定要有個人出來扛著,本來大家估計都想好就讓馮保那個死太監扛著也就算了,可現在隱隱中萬曆似乎不想就這麼放過,那應該由誰來扛呢?各人開始動起了自已的心思來。
萬曆冷眼掃過跪在下邊的群臣,冷笑著說出一句:「不敢?」接著重重的一拍案幾忽地站了起來怒喝道:「你們不敢什麼!是不敢來救駕,還是不敢來替朕收屍?」
萬曆如此怒喝,群臣們誰也不會出來解釋到底不敢什麼,那豈不是自觸霉頭?更不可能有人敢呼一句臣等該死了,要是萬曆盛怒之下真把自己拉出去斬了,莫說喊冤,連替自己求個情的人都不會有,因為自己剛好就成了那扛罪的人。這樣的死法,也絕對無法在青史上留名的。
於是一個個戰戰兢兢的,生怕萬曆那根激動的指頭會指向自己。
「我大明開朝至今,何曾發生這等大逆之事?可為何到了朕手中,竟然會有此等犯上作亂、無視君威的逆臣賊子?是上蒼覺得朕不配當爾等君父?還是爾等不配當朕之臣屬?若是朕不配,那朕這就摘了冠冕,若是爾等不配,那就給朕滾,咳咳….」萬曆一番歷喝不由的咳了起來。
「皇上保重龍體!」這一次群臣倒是異口同聲喊了出來,不管怎麼說,喊這麼一句是絕對不會怪罪自己的,因為這是表示關心。同時,他們當中也沒人準備就這麼滾,也沒人相信萬曆會真的摘了冠冕,不管他們是不是覺得萬曆有意將事擴大,最起碼說這些話是真的生氣了,畢竟做為了一個皇帝遇到有人造反,那就說明自己被人背叛了,都會生氣,既然是氣話又何必當真呢?
「咳…」萬曆終於止住了咳嗽,呼出一口氣說道:「歷代先皇本著以天下為念,一直寬待臣工,對臣屬行舉是能忍則忍,不與計較,可臣屬們呢?歷代都有賊,咳….」萬曆喊出賊字便又咳了起來,過了一會才又停住,接著說道:「嚴嵩,劉謹,都是賊!一個個無視君上,漠視皇權,以至於到了今日,居然養出反賊來了。朕要改,再不改這大明江山就要敗亡了,敗在朕這裡,亡在你們手裡!」
群臣見萬曆把話都說到大明朝要亡的份上了,不得不齊呼道:「臣等該死!」
殿內的這些人大都已經不是那種會直言上諫的人了,可偏偏堂上卻沒有一個可讓他們做為工具的言官在場,就連海瑞與戚繼光這時也不敢站出來平一平萬曆的怒氣。萬曆需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平日里老是罵別人,今日就借著機會讓你們償償被罵的滋味。
萬曆依然盛怒未消斥道:「該死?爾等確是該死!捫心自問,好好的算一算,你們對朕喊過多少次該死?可又有誰真的死過一回?啊?朕若真讓你們死了,天下人就會說朕是暴君,而你們都是忠臣,於是一個個有恃無恐,一天到晚用死來逼朕,朕養著你們,就是為了讓你們這麼脅迫朕嗎?今天,朕就是背上暴君罵名也要讓一些人死去,要不然朕就會死了,大明朝也就死了!」萬曆吸了口氣,盯著跪在前面的張四維冷聲說道:「張四維!」
張四維昨夜知道徐爵造反時,心裡多少還有些高興,畢竟這麼一來就會使自己與理想更近一步。等他從家裡趕到東華門已是大半個時辰后,看到地上的那十二具屍體還沒覺得有什麼問題,可到了文華門,看到門道里擺著的十幾具屍體時,他隱隱覺得這是萬曆有意的安排,血擦了,事也就了了,血不擦,說明還會有新的血濺上去,那也就沒必要先擦一把了。現在,雖說他早就猜到不管自己現在的職位,還是與萬曆之間的空間距離實在是堂上最近的一個,第一個點到的肯定會是自己,可真聽到萬曆喊了自己,還是有些心驚,皇上已經真如自己所料,還要再殺些人,再濺些血,如果自己應對不好,可就成了那扛罪的羊了。
「臣…臣在!」
「你是內閣首輔,為百官之首,你說,這事因如何處理?」
張四維跪趴與地不敢抬頭,竊聲道:「臣以為,因儘速將馮黨餘孽悉數揖拿,免其等欲再有圖謀,並將其等罪行告榜天下,以儆效尤!」
萬曆沒有做出回應,眯著眼瞄著王國光說道:「王國光?」
「臣同意張閣老的意見,應儘速將餘孽揖拿,重複京師太平,不過,臣以為此事不可告榜,免讓天下臣民心生恐慌,擾了四海太平!」王國光亦是小聲說道。
王國光與馮保關係上的微妙變化,馮保不知道,王德也不知道,萬曆自然不知道,甚至昨天還特意給王國光下了道旨,讓他去刑部大牢提審大名真定二府官員,也是希望他會把這一信息透露給馮保,從而讓馮黨的人明白這些都是萬曆沖著他們而去的。因此,對於王國光現在居然沒有為馮保說上兩句求情的話,在萬曆心裡不免將王國光的為人低看了幾分,原來也只是一個只求自保的人而已。
當然,事實又一次證明,萬曆又愛多想了。
萬曆氣憤的說道:「你二人都說揖拿餘孽,那就請告訴朕,這餘孽是誰?又在何處啊?」
王國光猶豫了一下,回道:「臣不知!」
張四維看看萬曆沒有接王國光的口,稍一尋思,硬著頭皮說道:「臣以為,孽賊就是現在燕王府中的沈一貫及潘晟二人,他們與馮保過往甚密,勾結盤深,二人一進京,馮保即叫徐爵做下此等大逆之事,此二人絕逃不脫干係!」
張四維並不笨,而且還是一個般相當精明的人,只是少了些政治智謀,這也是歷史上他只能當幾個月首輔的原因。但一個精明的人不代表他不會說傻話,說一些根本就經不起推敲的傻話。在之前已經有太多比他有學問的人都曾經說過傻話,說的話是不是事實,經不經得起考驗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上面喜歡聽,就不會有人去指出話里的錯誤,於是,傻話也就成了真話,這正是一個精明人會做的事。
要說沈一貫及潘晟會不會被冤枉了?嘿嘿,這大明朝有多少官員是清白的,就算沈一貫及潘晟沒有參與造反,只要皇上下令徹查,那查出點不法行舉真是再容易不過了。
萬曆當然也明白張四維說的話是屬於強拉硬扯、不著邊際,但他現在需要的正是像張四維這般「精明」的人能夠幫著自己把戲唱下去。明朝的皇帝被文官們擠兌的很歷害,自己想做的一件事,如果文官們覺得不爽,就會站出來反對,做皇帝的要想能將事件辦了,就只有兩種選擇,一就是不顧罵聲而強行做了,二就是與文官們論爭,爭出個是非黑白。強行做了自然就會帶來君臣對立,於是,在實行過程中官員們就暗中使絆子,最終事也就黃了。可要想論爭,莫說皇帝只有一張口對著百十來張文官的嘴想贏不容易,就是對著一張嘴,這朝里又哪一個不是「滿腹經綸」,嘴皮子一動就能將一大堆道理衝口而出的人,好多還是皇帝的老師呢,這皇帝又如何能贏?更別說自己這個腹中沒多少引經據典的料的皇帝了。
所以,萬曆現在要做的就是借著造反一事,將所有他想要做的事都與造反扯在一起,讓百官們不敢反對,從而得以實行。但這勢必會讓君臣對立,因此他需要一個像張四維這樣懂得依附自己的人,有一天,要辦的事都辦了,張四維也就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擔下造成君臣對立所有的罪回家了。
「那就按張四維的意思辦吧!」萬曆對海瑞吩咐道:「海瑞,王用汲」
海瑞與王用汲齊聲應道:「臣在!」
「趙定山已經在馮府守著,你二人這就去查抄馮保家產,另外,再叫他派人去燕王府將沈一貫及潘晟,連同大名真定二府官員一併押往東廠詔獄,由你二人共同審理此案」
「臣領旨!」
萬曆揮揮手,看著海瑞與王用汲二人行禮退出,接著叫道:「戚繼光,張佳胤」
「臣在!」
「你二人這就將京衛兵帶出城去,免京師百姓再生驚恐,同時,五城兵馬司鋪兵也暫由你二人統領,維護京師安寧,莫再生亂了,再查查裡邊有沒有馮黨餘孽」
「臣領旨」
戚、張二人跟著行禮退出,萬曆只所以要將這四人先行支開,是為了接下來更方便唱戲。海瑞和王用汲二人與京城的文官勢力沒什麼關係,留下來戲也唱不到他二人頭上,另外,這就去抄了馮保的家,也好先安了留下來的人的心。至於讓戚張二人先行離開,實在不想這兩位堂上唯一的軍方代表與這些事扯的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