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節 文華殿上(二)
看著戚張二人退出,萬曆面無表情的坐回椅子說道:「今早朕到東廠大牢看了馮保,他給了朕帳冊一本,這裡邊記錄了歷年來你們送給他錢銀財物的數目,以及一些不法行舉,朕閱后心都涼了,不說在外的,就兩千一百名在京官員中,給馮保送過財物的就有一千六百餘人,爾等何曾對朕有過此等孝心?更讓朕觸目驚心的是,這當中好些人一出手便是幾千上萬兩,朕實在是想不明白,你們的錢銀是從何而來?」說著萬曆從袖中抽出那份昨天就被張一受取出的帳本,重重的扣在案几上:「諸位大人要不要看看這帳本?」
底下的人沒有一個人敢介面的,趴跪著的身體可以明顯的看到顫抖,當然,有些人的顫抖是因為在心中竊喜的原故,像張四維就因為自己沒給馮保送過禮,現在正等著看其它人的笑話呢。
「張四維!」萬曆叫道。
竊喜中的張四維很是驚訝,不知道萬曆為什麼又點了他的名:「臣在!」
「李植、王繼光二人可是你學生?」
『這倆小人,殺千刀的』張四維心中暗罵一聲。他沒想到自己最看中的兩個門生,居然也瞞著他去跟馮保求好,現在還連累到自己了。
張四維眼珠子一圈:「回皇上,此二人當年參加京試時,臣看其文采不凡,因而才收入門下,但二人入仕后,來往的並不多,臣為師而不嚴,管教無方,致使二人與馮黨勾結,而臣卻不察,臣該死,請皇上責罰!」
萬曆也沒想去計較張四維,他只是想通過這個話題將自己的主見說出來:「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你們一個個的收了多少門生,卻疏於管教,要是哪一天這些門生結成黨,徇私舞弊,擾了朝政,甚而犯上作亂,徐爵就是馮保的門人,那就不是罰了,那是罪,天大的罪。從今往後,你們不得再收門生,只有孔聖人跟教書先生才收學生,當官就給朕好好的辦差,要想做聖人,那就去開個學堂,再說了,你們收的那些門生也沒幾個是沖著你們的學問去的,還不是希望你們能做他們的靠山,往後也好仕途通達?真遇到有才能的學子,大可直接到吏部上文舉薦便是。你們可聽清了?」
這百官哪敢沒聽清,要不就是有意結黨作亂了:「臣等聽清了!」
萬曆拿起案几上的茶杯想要喝上一口,發現茶水卻是涼的,只好又重重的放了回去,響起一聲杯蓋的嗑碰聲,震的底下官員們如芒刺在背,背上的汗珠又多了幾粒。一名一直侍在殿內的小太監,因了剛才萬曆一進殿內就大發雷霆,沒敢換水,這時忙捧上一杯熱茶換下。
萬曆舉起輕茗一口,說:「天下學子還是要有一個學習的地方,朕要建一個太學堂,名稱朕都想好了,就叫大明太學院。另外,將國子監撤了,將這些監生,還有各地的貢生、舉人等有心向學的學子們集中到太學院里學習,非要做別人門生,那就做朕的天子門生。到時你們可以去給他們講講學,教他們如何為國報效,為君分憂,為民請命,你們覺得如何?」
「皇上聖明!」群臣齊呼道。在他們看來這國子監本就是清水衙門,聽皇上的意思也只換個名而已,撤了也就撤了吧。
萬曆將茶杯放回案上,接著說道:「明年三月就要京試,路途遠的考生可能這時就已起程,吏部及禮部明日就給各地下一道急遞,著各地考生於明年三月前到京,先在太學院里集中學習半年,於九月再行科試。這半年時間裡,考生們都安排住到太學院里,要是家中拮据缺了半年食錢,就從宮裡用度中支吧,朕還養的起!」
改變科舉之期,是與祖制不合的,別人這時不敢跳出來,但被點名承辦的吏部及禮部兩部主官卻不得不有所表示,王國光因了萬曆手中那本帳冊的關係不好站出來,免的被皇上牽怒,他就算說了皇上也不會聽,於是,稍稍轉頭看向另一側與自己同排的余有丁,余有丁也正好看向他,兩人一對眼,余有丁心領神會,奏道:「皇上設立太學堂,意在深遠,但京試之期自從開朝以來,都是定在三月,縱是邊防戰亂,也未曾更改,且,考生也已習慣,若強而改之,怕是考生不能理解,不如明年京試如常舉行,待下次京試,再行皇上明舉!」
下一次那就是三年,萬曆當然不能等那麼久,余有丁會出來反對,他倒是想到的,因為余有丁並不在馮保的帳冊之中。
「考生們有什麼不能理解的?你是內閣輔臣,又領著禮部,難道連基本的禮數都不知道了嗎?朕的話就是旨意,不理解也得做,考生們現在還未為官呢,就敢違抗旨意?那當了官后就跟你們一樣了,朕還管得了他們嗎?這樣的人朕不要也罷!你們讀的都是聖人的書,聖人有沒有說科舉一定要在三月?一人若能為官,亦算新生,就讓生死同命,都放在秋後吧。也好告訴他們,要想當官,就得盡心為朝廷辦事,就得守法,要不然就跟秋後問斬的犯人一般,朕是饒不了他們的」
萬曆言語中帶著明顯的威脅,讓群臣再一次把心提緊,余有丁也不敢再反對,而且除了搬出祖制,他也確實沒有多少理由可用,可祖制歷代都有被改的,這個皇帝改的也不算少,也不差這一件。重要的是,余有丁是幹事的人,這些嘴皮子的活也確實不愛干。跟王國光再一對眼,兩人齊聲道:「臣領旨!」
萬曆滿意的點點頭接著說:「另外工部也下一道文,從各州各府還有各衛所,召集一批出眾的年輕工匠進京,他們會的那些手藝聖人學問里沒有,你們身上穿的,這殿里罷設的,還有兵士們手裡的刀槍,讀讀詩經論語是變不出來的,沒有他們,大家都赤身**,還有什麼禮教可言?所以,把他們召來好好的學學,手藝變精湛了,你們穿的用的也就更考究了」
對於召工匠進京沒有人會反對,本來工部也會定期的召一批人進京來學習。
「皇上,請問這一次要召哪些手藝工匠?」工部尚書曾省吾問道。
萬曆說:「這次就先召鑄工、船工、織工、木工、礦工,再從各衛所還有兵器局召些製造火藥、槍炮、刀劍、戰車的,每種先召幾十人,總數六百人左右就可以了」
「臣領旨」曾省吾將萬曆的話在心裡默記一遍回道。
「另外,你再召些鑄工、船工、木工、還有兵器製造方面精藝出眾的工匠,連同宮裡的造工房和你們工部的工造局成立製造局,歸工部統一管了,要不然宮裡宮外到處都是衙門,平白讓朝廷多了負擔」
一下多了這麼多人,又可把宮裡的造工房也一併管了,曾省吾沒有不答應的道理:「皇上聖明,臣領旨」
一件事完了,萬曆還要抓住任何一個推行自己想法的機會,嘆了口氣說:「宮裡的衙門是太多了,花費也就大,馮保這些年掌著司禮監,在宮裡到處都是他的人啊,是該要撤掉一些了,王德!」
奴婢在」正在文華門樓卷著袖子擦拭血跡的王德應了一聲,邊平整著袖口,邊跑了進來,跪下唱道:「奴婢王德恭請聖安」
萬問道:「張宏可在外邊?」
「是的,張宏、張烈、張鯨三位公公都在偏殿候著呢!」
「把他們都叫進來!」
「是」王德應著又折了出去,一會兒就領著三人走了進來,除了張鯨,其餘二人萬曆到這世上還都沒未曾見過。
「奴婢張宏領司禮監張鯨、張烈恭請聖安,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領頭的張宏領著唱道。
萬曆嚴聲問道:「張宏,司禮監掌印馮保昨夜造反一事你可知道?」
「回萬歲,奴婢也是昨夜事後方才得知,事前並不知曉,奴婢整日介與馮保相對,對其不軌圖謀卻無所察,請萬歲責罰」張宏說罷又重重將頭叩響地板。
萬曆輕哼一聲:「是該罰,這宮裡的人都該罰,張宏,朕現在就賜你司禮監掌印一職,替朕好好的管管,好好的查查宮裡有沒有馮黨餘孽,該罰的罰,該辦的辦」
張宏見自己未受罰反實有賞,語氣不由的變的輕鬆:「奴婢領旨,謝萬歲恩典!」
「王德」
「奴婢在!」
「此番你救駕有功,朕應該賞你,著你入司禮監辦差,另外,東廠提督一職也暫且由你領著吧,好好的幫著張宏把事辦好了!」
「謝萬歲恩典」
至此,底下的張鯨心裡可真不是味道,誰都知道王德是他的門人,昨夜一事王德是全程參與,而他卻一無所知,當時就在心裡把王德牙痒痒的恨了幾遍,現在王德又跑到自己前面去了,自己卻是沒能在這麼大一件事中抓住任何機會,心裡的恨意就更深了。更可恨的是剛才在偏殿里根本就不知道這殿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而自己的盟友張四維卻始終也沒給自己一點暗示,一時間他覺得自己被天下人背判了般,難受悔恨至極。
萬曆看著張宏接著說道:「人多事非也就多,這宮裡也沒幾個主子要侍候的,卻有數萬奴婢,好多人朕從未見過,他們都侍候誰去了?都侍候你們去了。而且,宮裡養著這麼多的人,朕年前丟失的龍袍到現在還沒找著呢,養著何用?做賊嗎?這天底下的賊夠多了,就讓朕身邊清靜點吧,該撤還是撤掉一些,該精簡的精簡,敬事房那邊也停了,不要再召人了」
「奴婢領旨,只是,撤掉的奴婢應如何安置?是遣往金陵還是去燕山守護先帝?」張宏問道。
萬曆一聽不免有氣,這張宏還以為他是為清除宮裡馮保的同黨呢。
「願意留下的朕會給他們安排差事,不願意就給些盤纏讓他們回家吧!」
「奴婢領旨」張宏一聽有些驚訝,但還是應下了,他只所以能在馮保手下當著司禮監的二把手,也是因為他平時為人低調,皇上說怎麼做,他就怎麼做,可以說是一個合格的管家。
可那些文官們卻不能像張宏這般。萬曆所提的事與傳統有太多不合的地方,精簡廢撤可以理解,今天撤了明天再換一批人就是,可敬事房卻是不能停,歷朝歷代,宮裡的奴婢那都得非男兒身才行,這事說小了是顧慮到做皇帝的猜疑心,說大了那就牽扯到國本了。歷史上也沒幾個傳言說皇子不是龍種的,那是因為宮裡的妃嬪接觸到的真正男人也沒幾個,自然傳言就少,就算起了也很容易破。可要是宮裡走來走去的都是帶把兒的,坊間若有皇子不是正統的傳言,就不那麼容易拆穿了,這會有損君王威嚴和帝制的合法性。永樂皇帝是朱家的人,就因為朱元璋沒把帝位傳給他的原故,縱是得了天下,還被人傳成他是蒙古人,成了後來遷都北京和大造宮殿的一個原因,為的就是遷到自己的地盤離開傳言最猛的南京,再通過大造宮殿來顯示自己的皇威,以示正統呢,更何況是往後宮裡進進出出的都是帶著把兒的,那就更不知道會傳成什麼樣了,到時皇帝還只不定怎麼折騰大明朝呢?
另外,讓宮裡的太監隨隨便便回家也不妥,這些人是整天待在皇帝身邊,回去后隨便說點什麼皇帝的**,縱是編的,老百姓也會信以為真,那又有損皇威了,這些文官們不管如何擠兌皇帝,可君威是他們必須要維護的,那是精神象徵,也是他們自己只所以能存在的基礎。皇帝合法了,他們才合法,皇帝有威嚴了,他們才能繼續狐假虎威。
余有丁領著禮部不得不開口,但又不能把這些道理全捅破了:「啟奏皇上,皇上有心精簡宮內侍從,意在節簡用度,說明皇上有愛民之心,但此事臣以為甚有不妥,不說有違祖制,就是史上也未曾有過這般變革。皇上乃一國之君,擔著天下臣民效榜,若皇上身邊少了支應侍從,臣民們會以為我大明國庫空虛,無以為繼,或會使民心不穩啊!」
余有丁不敢捅破,萬曆卻不想留著這層窗戶紙:「你說有違祖制,可知道歷代先帝提倡的是節儉,這才是真正的祖制,朕就是要身體力行,行節儉,去費行,天下臣民應該以此為效榜方是。國庫空不空虛,那不是看朕身邊有多少奴婢,而是看太倉里有多少銀兩。你們若是能實心為朝廷辦事,為民求福,老百姓日子好了,太倉里銀子多的霉爛,何來民心不穩國庫空虛之言?」
萬曆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不緊不慢的接著說道:「朕知道你們擔心什麼,可閹了又如何?像馮保一樣還不是要害朕?現在宮裡這麼多人,從老到小還有幾十年好用呢,真是不行,到時再開了敬事房也就是了!」
余有丁不想就此作罷:「啟奏皇上,宮裡規矩甚多,侍奉的都是從小訓導方能成才,若到時再開敬事房,臨時召募之人恐難合意啊!」
「宮裡能有多少規矩?張大寶入宮方一個多月,昨夜若不是他跟幾名御前侍衛拼血救下朕,現在朕就跟馮保調個位置了。學那些規矩能救朕嗎?懂些禮數就好了」萬曆覺得這時應該有個人出來為這件事做個結尾了,於是叫道:「張四維,你說呢?」
「皇上聖明!」張四維知趣的應道。
張四維是內閣首輔,換句話說都是底下官員的上司,不管服不服,他的總結都足以讓別人不能再開口。萬曆對「應聲蟲」的表現還是滿意的,但他必須讓這殿里有些退去的緊張氣氛再度變濃,要不然接下來要做的事,又要自己去爭論了。
「錢普!」萬曆冷聲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