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節 文華殿上(四)
南都南督,坐有尚書,尚書上書,難能有出,有出有處,卻無君父。
明朝兩個首都的設定,可以說是歷史上所未有過的。不管明成祖當年為了什麼考慮而遷都北京,為了避去言官求得正統也好,還是為了抵禦北方也罷,到了今天這些考慮都已經不存在了。民間縱是還有些閑言碎語,都已經不能動搖北京在老百姓心裡的正統地位,同時,北方蒙古人在成祖的五次北征之下,元氣也不復當年,雖偶有對邊防的侵犯,但那更多的只是一種類似於強盜的搶掠行為。真正能憾動大明天下的,只有大明朝自己,對於歷史上幾十年後的滿清,不是他們有多強大,而是自己太無能,敗也就敗在明朝自己。
南京里六部齊全,南京宮城裡養著數千奴婢,各衙門官員人數也與北京相當,少得就是一個皇帝與內閣。雖然這裡的官員也可以上本參議國事,但實際上就是閑差一個,平白的浪費了每年百多萬兩的行政費用外,就是讓一大批人吃飽喝足了沒事幹,有事沒事的就來罵罵街,喊喊娘。在萬曆看來,撤了南京陪都的地位,除了可以降低行政成本,以及少一些說閑話的人外,也是看中了這兩千多號有知識文化的人,對現在的明朝來說這絕對是一種社會資源的浪費。這些人里有的罵罵人,有的做做學問,也有的就是在那混著日子,但都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閑的發慌。如果可以從中挑出一批想要有所作為的人來,加以培訓一番,再撒向各地,無疑是一支生力軍。
更為重要的是,將南京撤了,可以引發觀念的改變。
明成祖當時只所以留著南京陪都的地位,以他的性格與抱負,絕不是出於怕有一天北邊守不住,好逃回南京的考慮,而是因為人言可謂,怕被人說成是忘了祖宗,同時也是為緩和他與文官們的對立關係,維持南方這一自己財政重要來源的穩定局面,畢竟他是靠武力得的天下。雖然歷經幾代皇帝和百多年的時間流逝,北京已經成了政治、軍事中心,但陪都的存在依然是大明朝的一個尷尬,總是時不時的在提醒著人們,現在的皇帝並非出自正統,對於現在的萬曆來說,為了推行新政及提高行政效率,為了維護自身的強權地位,陪都是一定要撤的。
同時,撤除南京陪都地位還有利於社會結構的重新建立,因了歷史與地理的原因,明朝歷代在國家經濟建設上,有意無意的實行的都是重南輕北的政策,雖然遷都北京百多年,也在長江以北及黃河中下游流域大力的開墾農田,但卻始終無法建立一個能及浙直一二的新興經濟區域。這裡有商業發展程度的因素,也有朝廷思維韁化的原故,朝廷每當要用銀時,首先想到的也是派個人去南方走一趟,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一種習慣,覺得只要有浙直在手就不愁沒錢可花,再加上南京陪都地位的存在,出於建設「老家」的想法,政策上的偏移自然也就成了情理之中。
若「老家」被拆了,那麼人就會出於本能好好的建設新家,未來河套平原、華北平原甚至是遼東的開發,少不了思維的改變,只有思維的改變,做起事來才能有最好的效率與結果。
南京的經濟中心地位不可動搖,在可預見的將來也應該儘力將其維持下去,但北方的經濟發展可以作為一種有效的補充,減少國家財政對南方的過渡依賴。另外,隨著南北經濟差距的縮小,南北商貿往來越發頻繁,可以有力的促進區域融合。南北對立,南邊管北邊叫北荒,北邊管南邊叫南蠻,就是到後世這一情況也依然存在,更何況古人對故土的依戀還要強於後世呢?如果同為漢族都無法融合一處,就更別提與其它民族共存了。
更為嚴重的是,這種對立還影響到了軍隊,戚繼光當年剛到薊州時,手底下一溜的北方兵士,對他這個雖說是山東人,卻是發跡於南方的總兵甚是不服,無奈之下戚繼光才不得不調了八千浙兵來當家底,再加上戚繼光的為人及治軍手段,這才將薊州軍隊揉在一起。但戚繼光畢竟只有一個,而其它的衛所這一情況就一直存在著,北邊的衛所領著北邊的兵,南邊的衛所管著南邊的兵,很少有衛所可以將南北兵源編在一起的。明代在南京設有一個叫小教場的軍官培訓機構,從這裡出去的軍官與普通兵士們也有著同樣的命運,因此這種現狀對軍隊的戰鬥力來說是一種不穩定的因素。
同時,這種對立情緒不單單是存在於民間,就是官場之中也是普遍存在,為什麼張四維會不得人心呢?一方面有其自身為人不善的原因,另一方面就在於他是山西人,而此時的官場之中南方人為多。
可以說這種區域對立是始終伴隨著中華文明一起走過來的,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有很多,但文化方面的影響是最少的,從秦時的焚書坑儒,到漢時的獨尊儒術,不管隨後歷史經歷了三國、南北朝還是五代七國等的分裂局面,可以說文化上是始終統一的。主要的因素出在經濟水平的差異,從早期的農業與牧業共存而形成的東西對立,到後來因為南方水網縱橫便利交通,促進了商業的發展,商業又帶動了農業的發展,在農業社會裡南方會成為經濟中心是歷史的必然,因此而形成的南北對立。經濟發達的地方說別人是窮鬼,經濟不發達的地方就會說別人是唯利是圖的小人,反正言在人口,找個罵人的理由實在是太容易不過了。於是東西對罵,南北互吵就這樣一路伴隨著。
到了明時,這種對立當中除了經濟水平的差異影響外,還多少帶了些因為宋代南北分治形成的恩怨而變得更加嚴重,可以說這種對立是這時最主要的社會矛盾,它影響到了整個大明朝的方方面面,因此必須要最大限度的進行消除。
古代王朝的都城往往都選擇在經濟發達地區,從秦時的襄陽,到漢時的長安,再到後面洛陽、杭州、南京,一路下來就不難看出中國歷史經濟脈絡。唯獨朱埭選擇的北京是個異數,這個異數,到了滿清時,歷經數百年高壓統治還依然是一個異數,北方的經濟始終在南方之下。但對萬曆來說,這或許就是一個消除南北對立的機會,先撤了南京陪都的地位,從而讓官員能將目光集中到北方,再以首都所具有的行政優勢發展北方經濟,當南北的經濟大體相當又互為依存時,兩邊的百姓日子都能達到一樣的水平,誰也不能看不起誰,矛盾自然也就變緩。
但萬曆提出這項動議時,本以為跟這文華殿上諸人沒多大直接關係,縱是反對應該也不會很兇,每想到還是召來一片反對,萬曆不得不再次動用他手中的權利一番威嚇之下,殿上的人總算是同意了先將南京各部官員召入京來,做為替代這次肯定會因為馮保的帳冊而遭殃的官員,但南京還是依然留著名。
雖然萬曆本來也是這麼想的,但他不能接受的是有反對的聲音。在所有改革完成之前他必須要搞一言堂,形成從上往下的高壓集權統治,只有這樣的方式才能達到最高的效率。
萬曆說道:「十年清知縣,十萬雪花銀,這帳冊上的人有一些是你們的門人,也有一些與你們多少都有些關係。朕現在給他們一個機會,將這些年的不法所得一律上交,你們就帶個頭吧。朕會支會海瑞讓他松一回手,你們將朕的話放出去,如果等海瑞去查,那結果就不一樣了」
底下的人都從萬曆陰冷的口氣中,感到一絲涼意從後背滑過。
「但人總是要殺幾個的,要不然大家就會忘了朕是天子,手裡還握著生殺大權,也忘了四海昇平的大明朝居然有人膽大包天敢造反了。告訴那些要罵朕的人,如果天下官員都能變成清官能臣,朕就是留下罵名也在所不惜。而且,昏君是容不得忠臣的,朕若是被罵成昏君,那你們就是奸臣,好好替朕辦差吧,朕是昏是明,你們是忠是奸就留給史書去評」
如果你是昏君,我們更應該進諫才是,要不然如何撥亂反正,顯示自己是忠臣呢?底下的官員多少都有點這麼想,但都沒有表現出來,一來大可將之看為是萬曆的嘮叨,並無實質內容,二來這時也確實沒人敢與萬曆去爭論他的話是否能站的住腳。
萬曆掃了一眼:「嚴清擢」
「臣在」刑部尚書嚴清擢應道。
「你刑部記得下文輯拿馮府管家張一受….」
這時,殿外傳來一聲唱諾:「奴婢慈寧宮掌牌陳立恭請聖安」
萬曆知道這肯定是李太後有事找他,別人是不敢在這時打斷殿內議事的。
「何事?」萬曆問道。
「恭喜萬歲,賀喜萬歲,皇後娘娘有喜啦」陳立一邊跑進來一邊喜形於色的說道。
「什麼?」萬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從上次從坤寧宮到後花園將魏忠賢給害死後已經有兩個月了,這兩個月來他只在八月初有去過一回坤寧宮與王皇后歡好,沒曾想居然讓王皇后這個被史書寫成不能生育的女人懷上了。當然這也符合人們的傳統觀念,小兩口沒有所出,責任往往是扣在女人頭上的。
陳立再報道:「恭喜萬歲,皇後娘娘有喜啦,皇母太后叫奴婢來給萬歲報喜來了!」
世間的事太難預料,這邊萬曆正說著殺人,那邊廂自己卻做了父親,對於自己現在所套的這身萬曆的臭皮囊,三個月的時間已經讓他從心理上溶在了一起,也越來越進入角色,這個孩子無疑就是自己的種。
於是,萬曆接受了群臣一番道賀后,匆忙趕往坤寧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