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委蛇
來人將冷雙成抱了滿懷,兩臂貫力,牢牢困住了她的腰身。她剛要掙扎,突然聞到男子錦袍領口傳來的沉水香氣,似乎有些熟悉,曾是秋葉的衣染清香。
耳旁遞過來低沉的聲音:「你當真要嫁給蕭拓?」
黑魆魆的墨盒,緊密無間的擁抱,一度讓冷雙成區分不了真與幻的界限。她離開秋葉多天,只不斷聽聞他大肆操辦婚禮的消息,未曾想過該怎樣與他相見。
她想抬手去摸秋葉的臉,卻被他緊緊箍著動彈不得,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假的吧?」
摟著她的胸膛廣袤無比,心跳聲清晰有力,在她吐出假字后,還曾紊亂過氣息。
「你待他是假心假意?」
冷雙成旋即明白過來,他在意的問題和她所想的事情有差別,答道:「讓我看看你的臉,我要看到你是真的。」
一道柔和的色澤從男子手上升起,冷雙成側頭去看,他掌中托著一塊無暇玉璧,泛清輝,質地通透,很是眼熟,與她往日得到的由秋葉所賞賜的玉璧樣式差不多。
熹微光芒之上,顯露出一張熟悉的臉。黑髮白膚,紫唇緊抿,容貌精緻到了無可挑剔,如同手中的寶玉一般。
隨即他便覆沒了光輝,將玉璧收了進去,淡淡道:「看清楚了?」
匆匆一瞥,足以讓冷雙成看清所面對的正是秋葉的容貌。
室內恢復了暗寂,他再伸手,想將她攬入懷,她卻急退。
他低聲問:「怎麼了?」
冷雙成即使乍然見到秋葉之容、形,心底也是吃了一驚,他怎會來這裡?要知道,她正處在極為微妙的境地中,姑且先不說秋葉要與靈慧公主成婚,無形將她推拒出來,被外人乃至初見面的墨紱公子憐憫;就是論蕭政始終懷疑她這一點上,都讓她舉步維艱。
長久以來,蕭政都未曾相信她,還向蕭拓放言,她來意不簡單,要她全副身心依附給蕭拓,他才能施與她一點點善意。
正值蒼城禮殿將要完畢之際,她又怎敢行差踏錯一步而致使前功盡棄?
因而對著秋葉親近的意態,她是唯恐避之不急的。
秋葉察覺到了冷雙成的冷淡,聲音里沒有絲毫的不懌,反而在嘴角挑起一絲笑容,只是愉悅笑意落在密不透光的黑暗中,不便讓她查看得清楚。
冷雙成擔憂外面的閣主等得久了心裡起疑,忙說道:「公子請回吧,我如今與你,實無必要再生糾葛。」
她將話說得清楚了,他卻像是沒聽到似的,只答:「我來一趟,就是為了問清楚,你與蕭拓又有何牽扯,當真要嫁給他么?」
冷雙成沉默一下,仔細考慮過後,才應道:「是的。」
秋葉的氣息變得低沉起來,隔著較近的距離,胸腔里的鼓動也清晰地傳進她耳里。
他竟是心跳如雷。
她依然只能回應默然。
他的聲音慢慢響起:「進門之前,我已看清,在你落腳站著的地方,一左一右擺著兩株碧玉芙蕖燈,是前朝大師的孤品,你若是貿然朝後退,一定會磕壞一個。」
冷雙成伸手朝後一摸,果然摸到了一股涼沁的玉質感覺,驚異道:「我站在這裡好好的,為何要退?」
他似乎在笑:「損壞一個可是賠不起的,記得了。」
她就勢扶了扶芙蕖燈柱,確保它安然無恙,隨口應道:「嗯。」又說:「公子早些走吧,我取了玉印就出去,拖得久了恐怕生變。」
秋葉的聲音淡淡的:「不問我為什麼來這裡?」
她懷疑他是用玉印引她前來,趁機試探一番她的心意。
他已答道:「為了你而來。」突然攜著一陣猛風撲過來,將她抓在了懷裡,趁著黑暗朝她唇上吻去。
冷雙成驚惱不已,抵抗著他傾靠過來的上半身,腳下急退。他悶聲笑道:「別動!忘了么?」她猛然記起在身後的阻擋是何種寶物,無奈之下不敢再退,他就如願以償親到了她。一沾上那柔然的唇,嗅到一絲清馨的氣息,他的渴望就像是被喚醒了一般,不再淺嘗輒止,而是像品嘗著美酒芬芳,深啜了下去。
可她已伸手抵住了他的下頜,不讓他如願。手下的皮膚傳來鈍感,並不是平滑的,讓她不由得低喝:「住嘴!」
他聞聲停住了欺近的嘴,低笑道:「你對我說話,向來如此不講禮么?」
冷雙成不想再做糾纏,伸手去夠懸吊的青囊,他仿似有所見地,先一步拉住了她的手腕,說道:「鈴響之後,你就會離開我,真的不願多待一刻?」
知道暗中不易看清臉色,她便凝肅了聲音,確使他聽得清她的堅決之意。「我不曾與公子約定過私情,又遭公子嫌棄與驅逐,到底是什麼讓公子認為,我願意不顧廉恥地等下去?」
他抓著她的手有了片刻的僵硬,連聲音也是苦澀的。「看來他——我真的傷你很深,以後,我再也不會說這些話了,你消消氣。」
她冷冷道:「放手吧。」
他在放手之前,凝聲叮囑一次:「若是發現我違背了話意,又來糾纏你,你只管惡狠狠地駁回來,就像這次一樣,記得了么?」
她沒好氣地說:「記得了,你放手吧。」
他鬆開手掌慢慢朝後退去,在她離去之前,通過暗門離開了墨盒。她仔細辨聽一下,才醒悟到,先前沒發覺他的氣息,原來是隔在門后的緣故。
閣外陽光朗照。
冷雙成拿著玉印走出來,揚手擋住了光線,待適應了亮度后,她向閣主提議,去縹緗閣坐一坐,欣賞書墨茶飲等技藝。
閣主擺手:「公子吩咐過了,不能接待姑娘,若淫靡聲氣辱沒了姑娘清聽,可是殺頭之罪。」
冷雙成有意問:「是哪位公子?竟能號令閣主聽命?」
閣主只連連拱手施禮,擺頭不答所問,還畢恭畢敬地將她請出小院門。
冷雙成走去閽室,與墨紱、木迦南會合,惆悵說道:「好不容易進門一次,居然攆客走,不施展絕活給人觀賞。」
墨紱笑道:「你進墨盒之後,有官令傳來,命閣主教導小僮禮儀,籌備明日萬象樓筵席之事。他攆你走,也是事起倉促,無意應對你這個散客,勿要掛懷。」
冷雙成問:「誰人來傳令?」
墨紱瞥了她一眼,道:「此地是遼境,自然是遼國官員前來。」
聽后,她更加堅信了自己的判斷,秋葉是斷然不會來這裡指使伶人藝匠們做事的。走向落腳的驛館時,她還在細細推敲,墨盒裡的「秋葉」與她私會一場,到底是什麼意圖。
木迦南見她皺眉凝思的樣子,問道:「初一在想什麼?」
冷雙成簡短說了說方才的偶遇,遲疑道:「蕭政終究還是放心不下,再次委派小侯爺來試探我,看我與世子之間是否還有牽連——」
木迦南朗然一笑:「那你是否露出了破綻呢?」
她搖頭。他笑道:「那便坦然處之,就當諸事不曾發生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她由衷笑道:「先生總是好氣度,多謝賜教。」
他手持菩提子佛珠,捻動一珠默宣一句佛號,又說道:「茶樓上聶公子的一句透悟話,初一其實可聽進心裡去。」
她默默回想,是哪一句引得身不在紅塵之中的木迦南也產生了共鳴心。
木迦南答道:「既無緣,知道他好便心意足夠,無需殷勤相候。」
冷雙成暗想,出家人或是修行者,向來是不拆人姻緣的,能讓先生破戒醍醐灌頂一次,可見秋葉行事是多麼不得人心。她抿嘴笑了笑,思忖,他將靈慧的婚事置辦得如此風光,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似的,現在可好,沒讓她傷心,倒是讓旁人看不過眼了。
耳旁木迦南在問:「初一聽進去了么?」
她立刻答:「聽進去了,聽進去了,先生不要這樣瞧著我,我一定不讓先生失望。」
倆人並肩前行,走走停停,沿途觀賞古城人情風俗,偶爾相會一笑,默契橫生。暗夜隱身在往來穿梭的人流中,遠遠跟在倆人身後,出了長街便是僻靜民巷,院落寥寥,迫於地形限制他們不便再追蹤下去,將倆人動靜回報給了秋葉。
伊闕內城在兩百年前曾是宮廷,殿宇苑囿歷經粉刷翻修,依然佇立如斯,鮮亮奪目。
秋葉護著靈慧輦車進了特使宮苑,通譯來拜見時,他就冷冷說道:「換個地方。」
通譯犯了難,小心應道:「依律例,世子應下榻行苑中,可確保出入安全,容后商議國事。」
秋葉抬起霜天眼眸看著通譯,直把通譯看得低下頭去。「淫靡之音充耳,軟媚之香侵風,貴國的待客之地,竟是這樣的儀制?」
通譯惶恐環顧四周,並未發現不妥之處,隨行官員小聲提醒:「兩里開外,便是無極館——」因而絲竹管弦之樂落進世子耳里,偏生他們一點也聽不到。
通譯請示秋葉,該移駕何處才顯得「合乎儀制」。
秋葉丟下一句先行離去:「距此地最遠的行館。」
那隻能是驛館了。通譯帶著隨行官員忙不迭地護駕前去。
暮日逐漸西沉,驛館光影清清。
冷雙成坐在廂房裡替木迦南抄經文,突然聽到驛丞在傳令,館內一眾士卒、馬夫、住客需迎接世子車駕。她以散客身份跟隨木迦南出使各城,未曾錄入過官冊,照例被提到院門前的迎候隊伍中去了。
遠遠的,驊龍穩健行來。
冷雙成打量一下周圍,發覺遼人僅壓肩躬身示禮,而宋人卻是跪伏在地行禮,稍稍遲疑,就被驛丞催促:「來了個怠慢不得的人物,你還在磨蹭什麼!」
她走到宋人那邊的散客團里,依照不成文的規矩,也跪了下來。
驊龍停穩,四處希聲,只聽得到驛丞殷勤致意的話語盤旋在半空。「此處簡陋,實在難以迎候公子,不如請公子移駕旁院,撿個清靜住處歇歇?」
秋葉審視一眼內院,未答話,走到散客團前,稍稍彎腰,提住了冷雙成的衣后領,冷冷道:「起來。」
冷雙成暗嘆口氣,原來他是沖我來的,不知又怎樣惹他生了氣。
眼下是避也避不開,她只得抿嘴屈膝借力起身,將手腕上的鎖鏈震得一響,發出清脆聲音。
驛丞不知為何貴客一來,就揪住了陪護僉院出使的姑娘,覺得兩廂都不能得罪,忙站出來斡旋。他才惶恐吐出「公子」兩字,隨行的通譯就喝止了他,有意要替蕭政探清楚,秋葉到底意欲何為。
冷雙成自然也記得她是站在蕭政的眼線前,害怕再與秋葉牽扯上,就敗壞了隨後的事情,忙不迭地退後一步,從他手中掙脫了開去。
一絕索隨著她的動作叮咚作響,提醒著秋葉,她目前處於何種境地。
他十分痛恨,她有意將自己陷落進不識他、迴避他的處境中,冷聲說:「不過走出我府宅兩月,就要匆忙嫁給蕭二?」
冷雙成恍然,原來他生氣的是這茬兒事,見他臉色不善,她心底卻輕落起來,忍不住對他微微笑了笑:「我已入蕭家籍貫,自然不受世子指派。」
秋葉看著冷雙成的下唇,眼色突然變冷,一把抓過她的手腕,幾乎要將她捏碎,冷聲喚:「木迦南?」
冷雙成不明就裡,掙脫不得,急聲說道:「先生不必出來!」
可是一身磊落的木迦南已經走了出來,站在階前向秋葉行禮,淡淡道:「初一如今是本院首席隨駕,身份干係大不一樣,不得由世子當作家奴對待。」
秋葉拉住冷雙成不放手,徑直對著木迦南說:「你怎樣看住她的?就由得外人對她撒野?」
木迦南聞聲打量著冷雙成周身,未見異況,輕輕蹙眉而不語。
秋葉伸出兩指,抬起了冷雙成的下巴,指間用力,將她的臉朝前帶了一下,向木迦南展示她下唇上的咬傷。
冷雙成醒悟過來,連忙咬住下唇,一出力,使得唇瓣滲血,掩蓋了原先的傷口。
她與秋葉背對眾人而立,又顯落出一副受脅迫的樣子來,不著痕迹地遮掩了她的紕漏,不愁通譯傳話給蕭政。
木迦南完全懂得冷雙成的意思,冷淡道:「何人曾撒野?本院只看到世子無禮行事,跋扈至極。」
冷雙成也加上一句:「世子自進院來,就對我冷言喝問,到底為何緣由?」她側頭瞥了秋葉一眼,目光極涼,嘴角也不悅地抿起,大有他再壞事就撕破臉之意。
她曾向他透露過,一切行事均為蒼城之計,她信他如此聰慧,不應猜不透她的萬般小心舉止。
秋葉冷冷道:「你去行苑向公主請罪,才能知道緣由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