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施傑走在隊伍的最前列,那件將軍呢子大衣,披在他高大的身材上,顯得那麼莊重、威嚴。沉重的步履後面是兩列見不到尾的人流。這曾是一支令對手膽寒的隊伍。從他們破爛的軍裝里翻露出來的不是棉絮而是威嚴,臉上流露出的不是畏懼而是遺憾和憤怒。每一雙眼睛,都蔑視地掃視著兩邊身穿黃大衣的日本士兵們,沒有惶恐。他們中間不時有人大笑起來,因為他們看見有的日軍手裡雖然拿著槍,但眼睛卻在迴避著他們的目光,有的甚至能從眼神中能看到了他內心的恐懼。
他們的確是贏得了日軍的尊敬。日軍從這支不屈的隊伍,儘管是支自動放下武器的隊伍中仍看到了中**人的尊嚴。即便是在投降,他們的軍紀依舊嚴謹,精神上沒有一絲沮喪。
站在村內正樹面前,施傑從容地從腰間槍套里取出手槍,遞交給村內,神情鎮定、從容。身後的軍官們也紛紛拔出配槍,扔在地上。
「太好了。施將軍果然是位識大局重大體的指揮官。請率你的部下到麒麟門吧。我已經為貴部搭建好了臨時營區。我有必要提醒施將軍的是:希望你能約束好你的部下,我希望我們雙方在這期間不要再發生任何不愉快的事了。」
他話還沒說完,就聽見他前面的陣地上傳來一聲接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聲。頓時,原本有序的隊伍像炸了鍋似的,396團1營倖存的士兵哭喊著要往回跑。但被前後的人竭力拉扯住了。聽著兩邊拉動槍栓的聲音,施傑沒有動,平靜地對村內說:
「沒什麼,是我的士兵把彈藥庫引爆了。」
「什麼?施將軍你這樣做……」
施傑搶先打斷了村內正樹的話:「村內將軍,條款里沒有規定我方必須要將所剩彈藥也完好無損地交給你們。武器全在陣地里。我們這是按條款履行。你說對嗎?」不卑不亢的話說的村內啞口無言。
「小野參謀長,請你送施將軍到他們的營區休息。」
「施將軍,請。」小野領著這支疲憊之師,緩緩地向東走去。
「電告中島師團長。我旅團已打開通通往中山門的道路。今早6點帝國的旗幟將會準時飄揚在中山門城頭上。」村內正樹終於把懸著的心落到了肚子里了。
山本一直在施傑身後的人群里尋找著顧華,一直都沒找,到便忙對村內說:「村內將軍,我去去就回,請原諒!」也不等村內同意,就跑著追趕剛剛走過去的隊伍了,清田秋吉不明就裡,也跟在他身後跑著。
「對不起,施將軍,請留步。能向你打聽一下,顧華參謀長在哪裡嗎?」山本叫住了施傑后,禮貌地用中文問著施傑,眼神中流露出焦急、擔憂之情。
「哦,他跑了。這小子趁我們在準備交接的時候跑了。」施傑一時判斷不出這個會講中文鬼子的意圖,也就沒將顧華他們的去向及人數告訴他。
「那他豈不是很危險?」山本自言自語地說著。
「生死由命吧!」施傑說完,轉身邁開了步子。剛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背對著山本說:
「他可能會進城,他的家在城內。我不知道你和他是什麼關係。但從你的眼神里,我看出了你對他的關心。希望你能找到他,並幫助他。」說完,又邁開腳步向前走去。
「謝謝了!我一定會的。」說完,山本朝施傑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
「對不起,山本中佐,冒昧地問一下,您真準備幫助那個顧參謀長嗎?」清田秋吉用中文小聲地問著。這一問,把山本下了一跳。他驚訝地望著清田,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中佐閣下,您不必防備我。我不會阻止和出賣您的。請您放心好了。」
「你這中國話是在哪裡學的?」聽到清田這麼一說。山本才舒了一口氣,笑著問他。
「我是在北平留學時學的。我非常喜歡中國。但不願以這種方式來。」清田直言不諱地說出了自己的心裡話。
「清田君,你這樣坦白,是很危險的。特別是在長官面前。」他好心提醒著清田。
清田嘿嘿一笑:
「謝謝中佐,我見你用中文和施將軍溝通,又特別關心那個顧參謀長,所以,我覺得我沒有欺騙您必要。我懂中國話,我知道您心裡和我一樣是不願兩國兵戎相見的。我所以用中文和您交談,是想告訴您,我想幫您,請您相信我。」
「謝謝你,清田君,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聯絡官。我會向村內將軍提出將你的軍銜升至中尉的。他若不同意,我將直接向中島師團長提。這樣做,是為了你在以後的工作中能更方便。」
山本此刻的確是想找一個他信得過的人。他感到日後將會有些事是要找人商量的,將更會有很多事要交給他信的過的人去辦的。今天清田秋吉的主動出現,的確給了他一個莫大的驚喜。
「謝謝中佐,我將會竭力協助您辦好每件事的。」
「好啦,我們回去把。另外,你現在的任務是儘快在全旅團物色挑選80個人,把名單給我就行,不要聲張,要求嘛,你自己決定。辛苦你了。」到這時,山本才開始著手為自己將要完成的任務做起了準備。
朝陽依舊從東方升起,與往日不同的是,古老的南京城,中華門、通濟門、光華門、滄波門,中山門飄揚的不再是青天白日旗,而是日本的膏藥旗。城南、城東各要塞在昨夜相繼被日軍攻克。日軍不顧疲勞仍在往市中心進擊。敗退的國民黨守軍有組織的、無組織的都在英勇地和日軍周旋在每一條小巷,每一間房屋。做著最後的抵抗。
顧華一行,辭別施傑后,按計劃由中山門進城,可當他們快要接近城門時,被城內密集的槍聲弄迷糊了。沒敢貿然進城,臨時改道,繞至太平門,從太平門進入城內。
按照顧華的原來計劃是先由中山門進城,直接回家接到父母后,想辦法出城。但現在不同了,一下子有二十幾個人跟著他,他得先把他們送出城。這是施傑對他的囑託。更況且,二十幾個人往已有日軍進入的城南走,目標太大,更不安全。所以,他決定先將這些人送到江邊,想辦法送他們過江后,再回家接父母。
一行人才進入鼓樓,就被中山北路堵塞的人流嚇了一跳。現在才是早上6點多一點啊,街道上滿是逃難的居民和被打散的士兵。路兩邊堆滿了被遺棄的木箱、包袱、棉被、槍支。但凡是有礙在人流中不便使自己往前擠的隨身物,都被摒棄在一邊。人流中不時傳出尖叫聲、痛哭聲和「踩著人了」的呼救聲。但這一切絲毫沒有打動後面人逃生保命的本能。人流並沒因前面有人被擠倒而停留,反而更加快了前涌動的勢頭。寬闊的街面在顧華眼裡,此時別說是人,恐怕就連一根針也無立足之地。
「參座,咱怎麼辦?」龔嘯林輕聲問著顧華。
「走,咱們沿中山路往北走,到中央門再轉西,過儀鳳門,也可以到江邊。」一行人按照顧華說的路線在亂糟糟的人群中奮力向前擠著。為了防止被擠散或擠倒,每個人的手腕處都用綁腿布連接起來。扎進湧向碼頭的人流里。此刻,成千上萬的人正同時從不同的方向向江邊碼頭彙集著。
此時的碼頭上人山人海。每一條駁船、機動船包括舢板還沒靠穩,就有不顧安危的人往上跳著。一旦靠穩,無序的人流便爭先恐後的往上擠。一時間,被擠落掉進冰冷江水裡的人不計其數。沒有人去施救,人們連看一眼的功夫也懶得去費。全力往駁載量有限的船隻上擠著。時不時從擁擠的人群中傳出一、兩聲槍響。槍響處更加混亂。人群似無頭蒼蠅般往四周亂竄。被擠掉江里的,被擠倒的不計其數。顧華他們在遠處看著這一幕幕慘劇正在不停的重複上演。看來,從這過江的可能性是不能實現了。
顧華回頭對龔嘯林說:「看來咱們只有先退進城,再等待機會出城了。」龔嘯林也只能無可奈何地點頭同意。他也思量過了,這場景縱然是他孤身一人,也沒把握能擠上船,更況且他們還是一行人。與其在這耗著,還不如趁早回城。興許還真能有別的離開南京的辦法和出路。
在路過獅子山山腳時,一隊亂而不散正坐在地上休息的士兵引起了顧華的注意。他走到一個正在擦槍的士兵面前笑著問:「你們是哪個軍的?長官是誰?」
「報告長官,我們是憲兵司令部的。長官是副司令蕭山令。」這個士兵的回答令顧華心一驚,心裡在說:「不可能吧!連堂堂的**中將副司令官兼任南京市市長的蕭三令都沒能離開南京?」顧華試探的接著問:「那你知不知道,蕭副司令現在在什麼地方?」士兵用手一指前面:「就在前面的那個廟裡。」
顧華吩咐龔嘯林,你帶著他們在這裡等我,我去去就回。
趙勇忽然發現面對著逃難人流的龔嘯林眼裡噙滿了淚水,拳頭握的緊緊的。忍不住上前問:「團座,您這是怎麼?」龔嘯林用雙手搓了撮臉,憂傷的說:「看著他們,就讓我想起6年前,我從東北逃出來的景象,真沒想到,六年了,不但沒有收復東北,如今連江南都保不住了。真窩囊。」
顧華是在廟門口遇見蕭山令的,蕭山令突然見到出現的顧華哈哈大笑:「顧華,我就知道只要你不戰死,你是不會輕易離開南京的,這是在我意料之中的事。可意料之外的是能在這裡遇見你。」顧華笑著說:「我是南京人啊!又是軍人怎能說走就走呢?那蕭司令您為什麼沒走?」
「我?我可是南京市的市長啊!怎能丟棄下全城百姓獨自苟且偷生呢!」蕭山令忽然將話題一轉嚴肅的問顧華:「南京失守在即,你有什麼打算?」
顧華淡淡一笑:「受施傑旅長囑託,將不願放下武器的二十幾個人想辦法送出南京城后,在想辦法把父母帶出城去。」
「怎麼?施傑投敵了。這王八蛋,枉負了李,白兩位長官對他的器重和賞識。」蕭山令恨恨的罵著。顧華神情凝重的說:「蕭司令,您誤會施旅長了。他只是不想讓倖存的人再做無謂的犧牲,白白送掉寶貴的生命,才做出這個決定的。他說,他會向佟麟閣將軍那樣,有朝一日戰死在抗擊日寇的最前沿。我深信,他會做到的。」
見蕭山令一言不發,顧華邊將話題轉到他們身上:「蕭司令,那您有什麼打算呢?」
「渡江是渡過不去了,我打算帶著人沿著長江邊往下游沖。到鎮江再從長計議。顧華,要不你和我一起走吧!」對蕭三令的盛意邀請,顧華經過短時間在腦海里權衡利弊後面還是謝絕了。
「蕭司令,時間不早了,你們也及早啟程吧!一路保重,後會有期!」說完向這位橫跨軍政兩界的中將司令行了個軍禮,算是告別。
太陽依舊如同往日,照在1937年12月13日的南京城。這一天是南京的淪陷日。儘管局部仍有小規模的戰鬥,但很快就變成了零星的槍聲。各路守軍已潰不成軍的往後潰敗著。沒有退出來的,不是戰死,就是被迫放下武器。做了日軍的俘虜。中華門城堡上站著數百名放下武器的中**人,驚恐地望著站在城垛上,端著輕、重武器的日軍。等待著他們對自己的處置。
「噠噠噠噠……」幾乎同時,日軍手中的武器吐著火舌。頃刻間,這數百人的生命就消失在這冉冉升起的朝陽中了。
顧華領著大家準備先回家接上父母,再到板橋去碰碰運氣,說不定那兒會有船過江,哪怕能先到江心洲也行。一路上,不斷有潰敗下來的散兵往江邊退著。
「長官,別再往前走了。日軍已經進城了。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長官,你們是哪部分的,怎麼沒接到撤退命令?快往回走吧!」
一路上,不時有好心的潰敗士兵提醒著他們。顧華扯住一名往後撤的士兵,問道:「你們是哪部分的?前面的情況怎麼樣啦?」
「長官,快回去吧。他媽的小日本連放下武器的士兵都殺。我算是跑得快的,沒出來的怕是永遠也出不來了。」這個士兵口氣似有些慶幸似有些后怕。
「你們是88師的?」龔嘯林見這個士兵還沒報出自己部隊的番號,就追問到。
「不錯,我是88師的。從昨天晚上到凌晨,雨花台失守,再也沒見到孫師長。部隊全打散了。弟兄們各自為戰,實在是頂不住了,才退了下來。長官,要是沒事,我就先走了。」
顧華目送這個士兵漸行漸遠的身影,不知道該不該喚住他,前面難道就有出路了嗎?前面就能找到他的孫元良師長嗎?只恐怕此時的孫元良已經到了江北。眼前的這些敗兵不正和自己一樣嗎?都盡到自己的責任。彼此能不能逃出南京,那就憑各人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