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蔚藍的天空萬里無雲,日軍的轟炸機在戰鬥機的護航下又一次出現在南京的上空,由於他們飛行高度已超過中國守軍防空炮火的射程之外,所以,他們不再像一開始那樣緊張了。悠閑的通過對講機聊著起飛前中斷的話題,沒有人注意到在他們的上面,迎面正飛過來一隊國民黨空軍的戰鬥機群,當**戰鬥機群調整好戰鬥隊形俯衝下來時,他們才從悠閑中驚醒過來,慌亂的調整隊形迎擊中國空軍的突襲。戰鬥已從地面轉向空中。
「快出來看呀!我們的飛機來了,我們的空軍來了!」
顧彥章仰首盼望已久的時刻終於到了,他興奮地像個孩子沿著小巷快步大聲高喊著。飽受日本空軍欺侮的南京人民及守城官兵終於在看到了自己的天空見到了自己祖國的飛機,人們不顧安危,迎著刺目的陽光,觀看這空中驚心動魄的格鬥。他們絕大多數人對雙方駕駛的機型一無所知,卻能準確地從機身兩側的國徽分辨出敵我。每一個紅巴巴拖著濃濃黑煙、翻滾墜落,都能引來一片歡呼聲,每有一架青天白日隕落時,都能喚起一片惋惜甚至哭泣聲。剛才的恐懼已被此時的興奮、自豪暫時拋到了腦後。
「顧老爺,您也來看熱鬧了。」羅廣忠仰脖望了很久,可能是有點酸了,一低頭,就發現了不遠處的顧彥章,便殷勤地上前打著招呼。
「喲,是羅師傅呀!」顧彥章也趁機想休息一下,便客氣地回應著。
「好啊,打得好呀。我堂堂中華、泱泱大國豈能任由它小日本欺辱。今天,可得讓小日本好好嘗嘗我們的厲害!」顧彥章眯著眼,捋著鬍鬚沉浸在喜悅之中。
「就是。」羅廣忠在一旁附和著。
「顧老爺,您老好啊!」張一眼這是第一次見到顧彥章,剛才聽到羅廣忠在和他打招呼,他就在猶豫是不是也上前說說話。見顧彥章如此謙和,這才上前說話。
「這位是……?」顧彥章仔細的打量著張一眼,努力回憶著。
「哦,我來介紹。顧老爺,這位是張二娃,人稱張一眼。」羅廣忠熱情地向顧彥章介紹著張二娃。他這木工手藝可是南京城的一絕啊!」
「哎呀,您就是張一眼張師傅啊,早聞大名,今日一見,幸會,幸會!」顧彥章含笑和張一眼寒暄著。
老實巴交的張一眼,雖早就聽說這位顧老爺待人客氣,沒有架子,今日一見不僅使他信服,剛才他那文縐縐的問候更使他受寵若驚。老實的張一眼三句話不離本行,忙搶著說:「顧老爺,您家日後要有什麼活,儘管使人來叫我,別客氣。」聽張一眼這麼一說,顧彥章點點頭,試探地問道:
「張師傅,您現在如果方便,可否到舍下,我有一事,欲請張師傅幫忙。」
「有空,有空。」張一眼忙不迭地應承著。
「羅師傅,您先在這看著,我有事請張師傅幫忙,就先走一步了。」
「好的,好的,您忙吧,您在路上可要小心點啊!張掌柜,扶著顧老爺啊!」羅廣忠關切地囑咐著。
張一眼是第一次登顧府的門。在他心裡,顧府的門向來只有達官貴人才能進進出出,今天,他是在顧老爺親自的帶領下走進這扇門,陡然間,他覺得自己的身份和之前有了天壤之別。
在客廳里張一眼拘謹的老老實實地端坐在椅子上,沒敢四處張望。等待顧彥章的吩咐。
「張師傅,請用茶。」管家顧順招呼著張一眼。
「好了,你下去吧。我和張師傅有話要談,不要讓任何人打擾。」這嚴肅的話語,使張一眼不由得愈發緊張起來。
顧順應聲退了下去,並隨手關上了門。此刻,屋內就剩下他們倆人了。
「張師傅,我想問一下,你對香檀木這種木料了解嗎?有什麼辦法能使現在的香檀木具有百年以上香檀木的香味?」
這些問題是難不倒他張一眼的。他沒有正面回答著問題,而是自信的說:「顧老爺,您有什麼話就直說,如果要仿做什麼物件,您供圖,我三日後交貨。如您能看出破綻並指出,我張一眼立刻關鋪走人,回老家種地去。」手藝人的自信,加上生活在社會下層民眾身上所具有的率真與直白讓飽讀詩書,周旋於文人政客之間的顧彥章由於在觀念上有了初次的碰撞,而產生的好奇促使他要急切結交這一類性格人的願望
「太好了。您稍等。」顧彥章扶案而起,走到裡屋,片刻來到他身邊,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用紅布包裹的東西,遞到他手裡,說:「我等的就是你這句話。這是定金,也是封口費。這事,只有你我兩人知道。等會,你跟我去看東西。你要不能接這活,這就當封口費。如果能接,交貨時,我再付兩根算工費、材料費。要求是要和我的物件從式樣、顏色、重量都要一樣。你把握嗎?」
「顧老爺,您小瞧我了。我張一眼雖不識字,但識事,您這是信得過我。但您還不了解我,這定金我敢收,我就有這把握。您收貨時覺得滿意您就收,什麼也別付了。就當您交個窮朋友。覺得不滿意,您就毀了它,我退定金,離開南京就當什麼都沒見過。什麼都沒做過。您看怎樣?」張一眼誠摯、樸實的這番話,讓顧彥章緊握他的手只能一個勁地點頭,說不出一句話。
「你隨我到書房來。」顧彥章領著張一眼進了書房。
張一眼跟在顧彥章身後,一隻腳剛跨進去,就敏銳地聞出,這屋裡的空氣中彌散著一絲淡淡的幽香。他的直覺告訴他這應該是檀香木所特有的香味,他還能從幽香中,辨別出該木料不同年輪所散發出的不同香味。他靜靜地站在屋子的中間,趁顧彥章繞到博古架后的空檔時間,仔細品會這幽淡的香氣,並環視了一下這屋的陳設。臨窗擺著一張書案,上面整齊擺放著筆、墨、紙、硯。博古架上參差不齊地陳設著各式各樣,造型不一的瓷器、銅器和玉器。牆的另一側是一個書櫃。一摞摞泛黃的線裝書彷彿在證明,這主人淵博的學識。牆角處立著一個,在他看來是用來盛米,養魚更為適合的缸。但裡面卻被顧彥章插滿了卷好的畫軸。
顧彥章好一會,才從博古架後面吃力地搬著一個約50×30×30的木箱出來。相隔雖不近,他也一眼能看出木箱的用料是紫檀木。心裡想,光箱子都用這麼名貴的材料,裡面的物件定然非同尋常。待顧彥章把箱子擺在屋中間的八仙桌上,小心翼翼地打開箱蓋的一剎那,一股濃郁、沁人心脾的香氣很快就彌散到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張一眼自從進屋后就被屋內濃郁的墨香和淡淡的幽香陶醉了。這種濃郁的文化氣息所蘊就的恬靜無聲的昭示著主人深厚的文化底蘊。和常人莫及的鑒賞品位。站著屋子中間,他大氣也不敢出。他擔心自己這個粗人,哪怕是一個重重的喘息聲,會影響此時他從未領略過的氛圍,給這份恬靜造成不和諧。
「來,張師傅,請幫老朽將桌上的物品移一下。」顧彥章招呼著張一眼。
待顧彥章將箱中的物件小心翼翼放置在桌上后。
張一眼倒退兩步,仔細審視著眼前的物件:是尊檀香木雕出的佛像,一尊側卧著的彌勒佛。通體亮黃。臉上的笑容是那麼親切、自然、慈祥,佛像的五官稜角分明、眼光傳神。甚至右手搖擺起的蒲扇骨節都清晰可辨,他衣服上的皺褶都雕的那麼逼真,層次分明,栩栩如生。能在如此堅硬的材質上雕出這麼精美絕倫的物件。可見當時,這位先人的手藝是何等的精湛,名貴的木料加上絕倫的雕刻技藝,這物件應堪稱國寶啊,這是這位和木料打了一輩子交道的手藝人第一次所見到過的最大,最完整。整體用檀香木料和精湛技藝完美的結合產物。檀香木比起紫檀、紅木算不上名貴。但他吃驚的是能有這麼大、這麼好的檀香木作品。他做過檀香木的活也僅僅是做些小扇、小匣、化妝盒之類。他眼裡閃爍著激動的淚花,能讓他一見這曠世傑作,還將要由他來複制這一傑作,作為和木料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自己能不激動嗎?
「張師傅,就這物件,長60公分,寬25公分,高35公分,重18斤,有把握嗎?」顧彥章鄭重地問張一眼。
許久,張一眼才回答:「顧老爺,把握是有,但您得答應我兩個條件。」
「你說,只要為著尊佛,我什麼都答應。」
「那我就直說了。
第一,別人叫我張一眼,是因我只要看一樣物件的圖樣和尺寸,就能做出一模一樣的東西來。可那是對傢具而言,您這物件,卻還牽涉到神情的細微,衣袍紋路的間距,走向,比較特殊。所以,您是不是可以畫一張圖給我。
第二,做出的物件我能達到您要求,可最後一道工序,還需在您這裡完成。」說到這,張一眼遲疑地望著顧彥章,等著他的表態。
「繼續說。」顧彥章點頭等著他下面的話。
張一眼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他已答應了第一條。
「再一條,就是這香味。正如您說的,現在檀香木的香氣遠不如您這物件濃醇,只有等做好送來后,還需和您的物件擺在一起放段時間,否則……」
「可以。這兩條我答應就是了。能問問你將怎樣完成這一贗品嗎?」
顧彥章爽快地答應下來,並饒有興趣地問著他想知道的內容。
「這,這------。」張一眼吞吞吐吐的語氣,讓顧彥章頓時明白了。
「哈哈,好。原諒老朽不情之問。我這就給你繪圖。」說完,轉到書桌前,寥寥數筆,就按1比1的比例把圖給繪製好,並註明了尺寸、重量。及外箱的尺寸。
遞給張一眼:「看看,還有什麼地方不妥。」
張一眼拿著畫圖仔細和原物對照了三遍,才抬起頭,由衷地慨然讚歎道;
「顧老爺,您真是名不虛傳啊。只聽說您字寫得好,沒想到您的畫也畫得那麼神。今天可真是開眼了!」
「張師傅,您過獎了。要不,今年年關,我替你們家寫幅對子,怎麼樣?顧彥章此刻的心情高興地到了極致。他的字向來不輕易送人,更沒替人寫過門聯。但如果面前的張一眼能將交給他的活完成好,別說今年替他寫門聯,就是年年寫,他也是樂意的。」
張一眼惶恐的搓著大手,結結巴巴的說:「那就-----那就先謝---謝顧家老爺了!
「煩勞你幫把手,再將它放回去,咱們然後到客廳再敘聊。」
待兩人重回到客廳,已經是中午了。雖然仍能聽見稀疏的槍炮聲,但天空中的飛機嗡嗡聲卻已然沒有了。城內暫時恢復了平靜。張一眼又坐了會,便起身向顧彥章告辭。
南京城南的小巷,就如同一條條細細長長的蚯蚓,似迷宮,又像一條隨時可以交接在一處的繩結。幽長不見頭,幽深卻又能隨時可以有幾條路供你選擇到達你想去的地方。
張一眼一路哼著小曲,不時轉換著路線。眼前的紛亂,叫喊在他此刻是顯得那麼遙遠。他這時候的心境是他無法能用語言來陳述的。他想著一個多月後,他店鋪的門上,將貼有顧彥章親筆為他們家書寫的門聯。那將是一種千人羨,萬人慕的榮耀。他已經想好了,門聯白天貼上,晚上收回去。他不怕麻煩,他要在門聯下,好好享受享受別人羨慕的眼光和讚美。不,等交貨時,我再請他老人家為我的店鋪寫個字型大小,沒準他老人家也能答應。
但一想到交貨,張一眼的心就不由往下沉。哼著的小曲也沒聲了,他不是對自己的手藝沒信心,擺在他面前最棘手的就是外箱的材料――紫檀。他鋪子里倒是有,那還是上個月中旬,福源貿易商行蕭掌柜送來請他打一張太師椅用剩下的料頭。至於香檀木他在沒出顧家大門就想好了。這不是他擔心的。
如今,椅子打好了,可掌柜的人卻跑了。他在猶豫是不是用他的剩下的料頭來做箱子。可寸檀寸金啊,萬一,日後人家回來向自己要餘下的料頭怎麼辦?拿什麼給呢?對呀!用字給,真到了那時候,我可以向顧老爺,求一幅字給他。他蕭掌柜也一定聽過,顧老爺的字在這南京城可是千金一字的傳聞,哼哼!他要真是提著真金白銀上門去求,人家說不定還不給他這臉呢!對,就這麼辦。這問題一解決,張一眼的心豁然開朗,小曲哼得更加悠哉了。
「爹,咋才回來呀?這兵荒馬亂的時節,您就別到處亂跑了,省得我們在家擔心。」兒媳正在門口帶著孩子曬太陽,一見他回來,還是忍不住數落開了。
「哦,去柳葉街顧老爺家了。」他一邊用手指逗弄著孫子,一邊回答著。
「人家顧老爺子說了,到年關還要送咱一幅門聯呢!」張一眼實在憋不住心裡的亢奮,他要讓家裡的人分享自己的喜悅。
「爹,您老中午沒喝多吧?」媳婦疑惑地看著他問到。
「胡說什麼呢!柱子在家嗎?」
「在啊!」
「走,屋裡說去。」說完,張一眼抱過孫子急匆匆進了內院。
「柱子,你還記得福源商行掌柜上次打床剩下的紫檀料頭放在哪兒了嗎?沒丟吧?」
張一眼一進門便急急地問著兒子。
「爹,那剩下的料頭不是讓您自個兒收到您屋裡了嗎?怎麼問我呢?您忘了?」
張小柱小心翼翼地提醒。哦,可能是由於激動,他自己都忘了。他有個把名貴木料的料頭都收拾好,藏在他自己屋裡的習慣。這不時貪,是謹慎,以備對取貨的貨主有個交待。
「來,你們坐著,爹跟你們說個事。今天上午,我在看飛機打仗時遇到顧老爺。他把我領到他家,交給我個活,我接了。柱子媳婦,給,收好啰。」說完遞上用紅綢包裹住的金條。小倆口打開一看,嚇了一跳。張小柱忍不住問道:
「爹,這是什麼活呀?要怎麼貴的工錢。」
「這你就別問了。這活你插不上手。從今起,鋪面上的事就交給你了。沒我的話,誰也不能進到我屋裡。吃飯了,就在門口叫一聲。聽見沒有?」
「爹,這當下,櫃面上能有什麼活好忙的呀!閑著也是閑著啦,讓我幫幫你的忙吧!給打打下手。」兒子張小柱說的倒也是事情和真實的想法。
張一眼瞪了他一眼:「手藝人不但要會幹活,還要會找活。人家定的東西你都做完了?別以為世道亂了,人家的定東西就不要了。即便是不要,那我們也應該把東西做出來,等著人家。」
看著老頭嚴肅的表情,小倆口都不言語了,點點頭。這倒不是張小柱真的幫不上忙,而是他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這件事,哪怕是自己至親的人。
「另外,有人要找我,就說我病了。」
張一眼又跟著叮囑了一句,便起身往他的屋裡走去。
兒媳婦在身後叫住張一眼:「爹,吃飯了。」
張一眼頭都沒回說了一句:「我不餓,你們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