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近水樓台
帝王威嚴氣勢壓迫自來,聞秀珠不卑不亢俯首啞聲作答,「是,民婦此生只願,我兒能安康成長,我女能承歡膝下不賤賣他人為奴。」
皇帝眉頭緊了緊,側了側身子換了喜怒難辯的莫測眼神掃來,不動聲色問道,「具體事由如何,你給朕詳細說說。」
「民婦世代家居明曲縣,生活不說富貴,溫飽卻不成問題。四年前,民婦幼子出生,三年前,民婦當家陣亡。」憶及亡夫,聞秀珠滿臉痛苦,「自此之後,民婦獨自撫養兩個年幼兒女,沒了頂樑柱,生活困苦難以維計不說。附近還有惡鄰覬覦,幸而民婦出嫁前曾學過幾日拳腳功夫,才沒讓惡鄰詭計得逞。」
旁邊的王智顯不悅地皺起眉頭,他可沒興趣聽聞氏家長里短數辛酸,他更怕皇帝對聞氏遭遇失去興趣。遂佯裝不經意輕咳一聲,飛快地悄然給聞氏使個眼色,意思是讓她直奔重點別再拉拉雜雜說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擾聖上。
聞秀珠對他的提醒卻仿若未見,略一停頓,又接著道,「後來民婦偶然結識外地客人,才聽說還有撫恤金一事。民婦所在的明曲縣,有好幾戶人家的情況也跟民婦相似,我們一商量,便決定結伴上京。一為另尋活路,二也順便打聽打聽朝廷補給陣亡軍士家屬的撫恤金是否確有其事。」
皇帝似乎聽得十分專心,除了不時看一眼神色忐忑的王智顯外,他沒說一字來打斷聞秀珠。
「但是,來了京城之後,才知道事情遠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容易。」聞秀珠似陷入回憶,語速略微慢了下來,「民婦平日靠做些針線活幫補度日,但京城米貴,民婦縱使日夜操勞,所得銀兩連勉強維護度日都困難。一旦遇上孩子生病,就更加雪上加霜。」
聞秀珠聲音悲切,忽露一絲怨憤極快地瞄一眼皇帝,咬咬唇又道,「縱然這樣,我們幾個同鄉結伴共度難關,日子勉強還能繼續過。只要活著,就還有希望,可這希望……卻在不久前,被人生生掐斷了。」
想到那日所見慘景,聞秀珠忍不住赤紅了眼,良久,才接著哽咽道,「民婦當日因忙著完成東家交予的活計,不得已讓女兒帶兒子外出看郎中,卻沒想到因此逃過一劫。」
皇帝眉頭跳了跳,「你母子三人外出那日發生什麼變故?」
「死人,滿地的死人。」聞秀珠面容悲切凄厲,「我們租住那個院子,所有同鄉都在那日倒在血泊里。」
「民婦不知他們被誰所害,民婦只知十幾條人命轉眼沒了。也自知沒有能力查真兇,更別說替他們報仇。」說到這裡,聞秀珠滿臉被痛苦扭曲,「民婦只知要活下去,一定不能再讓別人發現我們母子三人蹤跡。」
「民婦帶著兩個孩子隱姓埋名只敢宿在破廟……但,厄運並沒有就此離開我們。」
「孩子的病突然加重,已到奄奄一息的地步。偏這個節骨眼上,有人覬覦我女兒。」聞秀珠低著頭,卻握了拳,一副難抑憤怒之相,「非逼民婦將女兒賤賣他人為奴,才肯讓民婦請大夫給幼子看病。」
「民婦不肯屈從,趁他們不備帶著孩子跑了。」
她咬了咬牙,抑著滿腔恨意繼續道,「民婦想起上京城的初衷,原只為打聽朝廷補給陣亡軍士家屬的撫恤金什麼時候能發到手裡;誰能料到,民婦盼了幾年的撫恤金還未拿到手,橫禍卻一樁接一樁砸到頭。」
「無論如何,民婦不能眼睜睜看著兩個孩子受罪,一時無計可施之下,逼於無奈才朝路人行竊。」聞秀珠抬了抬頭,眼裡現一抹羞愧之色,「民婦原本好不容易打聽清楚亡夫是武少將軍麾下,傳聞聽來,武少將軍愛惜麾下軍士,民婦便打聽武昌侯府想厚著臉皮上門先討要朝廷發放的撫恤金。然而,民婦一身破爛行頭連武昌侯府的門口都近不了,就讓他們凶神惡煞轟走。」
「若非實在逼到走投無路,民婦萬萬不敢動那無恥的行竊之念。誰知錯有錯著,竟偷到武昌侯府的小姐身上去。」
皇帝倒是有耐心,竟幾乎全程不吭聲聽她絮絮叨叨說完。臨了他沉吟好半晌,才緩緩問道,「你說與你同縣的同鄉,全部無人拿過朝廷補償給陣亡軍士家屬的撫恤金?而且與你結伴上京那些人,日前均莫名遇害?」
聞秀珠深深叩首,聲悲如啼血,「請陛下緝拿真兇,讓死者九泉之下能安心投胎。」
皇帝轉了轉眼睛,「你不向朕討要撫恤金反而請朕為他們緝兇雪仇,這是何故?」
「他們與民婦是同息同鄉,一路風雨相伴,不是親人勝似親人。」聞秀珠磕頭,聲音更加悲憤,「他們遇害,且兇徒不明。說句不中聽的老實話,誰知道那隱藏暗處的兇徒什麼時候會露面將我們母子三人加害。為他們申冤,其實也是為我們性命保障儘力。」
「請陛下恕民婦胡亂猜測,民婦心裡有種感覺,加害他們的兇徒說不定就是與撫恤金的事有關。」她頓了頓,悲憤漸改平靜木然,「如若不然,我們平日從不與人結怨,又在偏僻民宅獨居,無錢無物的,誰會突然痛下殺手要除掉我們這些貧苦的外鄉人。」
皇帝心頭緊了緊,不得不承認聞氏這番推測其實十分有道理。
當然,口頭上,他絕不會隨意贊同,「你的申訴如今朕既已知道,自會差人去調查核實。」
默了一下,他又道,「除了緝兇雪冤,你還有何要求?」
聞秀珠深深伏地叩首,「如果緝兇雪冤之後,陛下尚有餘力,民婦乞請將原本該屬於他們的撫恤金代為補償給其他陣亡軍士家屬。若他們泉下有知,一定會感激陛下的英明之舉。」
皇帝沉吟片刻,擺了擺手,「此事,朕自會考慮。」
「你先下去,讓御醫瞧瞧這一身的傷。」皇帝似怕她心無生念,又加了一句,「不為別的,你想想等你歸去的兩個孩子,也得好好保重自己,以後——」他蹙了蹙眉,心底有怒火漸漸冒起,「以後別再做自焚之類的蠢舉。」
聞秀珠眼眶泛熱,「謝陛下教誨。」
待她一走,王智顯下意識端了端原就筆直的站姿。接下來,陛下該清算武昌侯府那個小兒了吧?
「王大人。」皇帝冷眼掃來,聲音比之前更沉肅冷冽。
王智顯一激靈嚇出冷汗,立時斂了心神將那些念頭壓下去,「臣在。」
「對聞氏所言,你怎麼看?」
王智顯想了想,才答,「回陛下,臣以為聞氏所言大部份屬實,只是細節方面或許有些誇大其辭。」
比如,惡鄰覬覦她容貌。這聞氏分明就是三大五粗的粗鄙婦人,他真不怎麼相信有哪個不長眼的男人會看中這樣的婦人。除非那個男人眼睛瞎了,才會喜歡一副母老虎模樣的聞氏。
王智顯哪裡知道,曾經的聞氏也是婉約動人的小家碧玉!不過是夫亡之後,她不得不用強悍來武裝自己,再加上養家糊口的重擔壓在肩頭,才漸漸將她昔日的婉約磨沒了影子。
皇帝情緒不露的掃他一眼,「朕記得,發放撫恤金之事一般都交由當地官府來做。」
「陛下說得是,」王智顯接話,精光偶露的瞥了眼皇帝,才道,「還有一種情況是,主帥依照陣亡軍士名單,直接派人到家屬所在地將銀兩送到手中。」
「如聞氏所言確鑿可信的話,明曲縣應該有不少陣亡軍士家屬,直接由軍中派人將銀兩送到家屬手中也未嘗不可。」
「王大人。」皇帝眯了眯眼,一臉高深莫測的盯著他,「朕記得你家小子也在武管瑞手下當差,對吧?」
王智顯心咯噔一聲,連忙斂了眉間外露的得意之色,垂首作揖,小心翼翼道,「陛下明察,犬子無才,確在武少將軍管轄之下。」
「愛卿那,」皇帝斜睨他,懶洋洋開口,「聞氏之事,並非一人之事。軍士遺孀,代表軍隊後方,家不寧則軍心難穩。軍心不穩,則國難長安。」
王智顯背後冷汗涔涔,腦袋垂得極低,「陛下說得極是。」
「你派人暗訪明曲縣,務必將實情給朕查明白。」皇帝蹙眉,看他的眸光冷冽如冰,「記住,此事不可宣揚,不可引人心動蕩。但也不得敷衍馬虎,要將聞氏所言種種給朕查個清楚明白。」
皇帝略略前傾,王智顯站在殿中甚遠卻也讓這姿勢帶來極大的壓力,「愛卿你說,多長時限才能查清這陳年舊帳?」
王智顯抹冷汗,顫著雙腿想了想,「臣、臣以為至少需耗時半月。」
「七天。」皇帝擺了擺手,眼神怒色翻滾,「朕在七天後要知道詳細結果。」
王智顯暗暗叫苦,但皇帝金口一開,自不容他再有質疑的餘地。
「另外,武管瑞眼下回京述職,軍中一切事務皆由副手代管。」皇帝瞥他一眼,冷光隱隱的眸底暗藏算計,「弄清軍中那本帳,舍你家小子還有誰更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