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十四)
喬氏專門找了一個在宮裡伺候過太妃的嬤嬤來給雨教禮節,在宮裡應該怎麼走,怎麼站,怎麼端杯,怎麼舉筷,大禮、常禮、平禮該怎麼行……雨初進安王府時也學過規矩,只不過沒有這麼繁瑣,雨卻絲毫不覺得厭煩,學的極其認真。
迎春詫異地說:「二小姐從前最不耐煩學這些規矩了,總學得半半拉拉,如今可真是轉了性兒了!」
雨笑而不答,從前的聞人語可以不願意學,因為她是天之驕女,有一大家子人寵著護著,可她不一樣,即使她如今借來了聞人語的身份,可為了得到她想要的東西,她必須付出百倍的努力。傍晚時分,雨練得有些乏了,便在院中散步,活動活動有些泛酸的肩膀,忽地望見門外不遠處聞人詣和雙胞胎兄弟一邊說著話一邊往他的住處走來,經過木槿軒時,雨喚道:「大哥,二哥,三哥,你們這是上哪兒去?」
聞人詣沖雨招了招手:「二弟上回下棋輸給我了,鬧著不服再戰呢,你來不來看?」
雨剛想婉拒,眼光忽地在聞人諍和聞人誥的臉上轉了一圈,便笑著說:「好呀。」
雙胞胎對看了一眼,聞人誥說:「妹妹何時對下棋也有興趣了?記得以前教你的時候,你老喊著沒意思。」
雨笑眯眯地說:「我看看而已,又沒說要學,怎麼,三哥不歡迎我嗎?」
聞人誥說:「怎麼會?是請都請不來呢!」
聞人詣擺擺手:「別在那兒耍小性子了,誰會不歡迎你?快來吧,今日晚飯一起在我那裡用,誰都不許走。」
聞人諍說:「好啊,好久沒在大哥這裡用飯了呢。」
聞人詣大步跨進了房間,丫鬟伺候著浣了手,端來了棋盤和茶具,聞人詣招呼弟妹們坐下,開始親手煮茶,聞人諍看了一會兒道:「大哥煮茶的手法看起來很是嫻熟。」
聞人詣說:「是啊,老師喜歡煮茶,受他影響,我也經常自己煮來喝,久而久之便體會到了當中的樂趣。銚煎黃蕊色,碗轉麴塵花,茶可靜心,更可清心。」
聞人誥語氣中透著難以掩藏的羨慕:「真羨慕大哥可以跟著王夬先生學習。」
聞人詣道:「你們現在可不是跟著白先生學習么?他可是當年京城最有名的才子,不知多少人想入他門下而不得呢,更何況,白先生就住在京城,你們每日都可以回家,不像我,一年才能回來一次。」
雨說:「三哥你就別羨慕了,想想我吧,你們都跟著名師學習,我呢?天天學的就是規矩。」
三人一起笑起來,聞人詣敲了下她的頭:「別不耐煩,要好好學。」
聞人誥笑道:「我看出來了,妹妹是志懷高遠,恨不得為男兒之身。」
聞人詣將茶杯分給弟妹們,見雨只喝了一小口,問道:「喝得慣嗎?要不要拿些牛乳來兌?」
雨擺擺手說:「不用了,你們都喝得,我怎麼喝不得?也嘗嘗怎麼個靜心、清心法。」
聞人諍喝著茶,漫不經心地問道:「妹妹在練規矩么?可是為了元宵節進宮?」
雨看了一眼大哥,淡笑了一下:「是啊,我第一次參加宮中飲宴,心中也很是緊張呢。」
聞人詣指著棋盤笑道:「別閑聊了,二弟,趁著飯還未好,咱們先來一局吧。」
聞人諍放下茶杯,微笑著說:「好啊。」
雨和聞人誥在一旁看著他們下棋,聞人誥怕雨無聊,輕聲為她講解:「你看,二哥的黑子先下的左上三三位,大哥的白子便落在左下三三位,這圍棋想要做活,邊角是最重要的。」
雨點點頭:「我知道,金角銀邊草肚皮。」
聞人詣撲哧一笑:「你還算有點長進。」
聞人誥說:「你看二哥又下了右下星位,開始做勢了。」
聞人諍掃了一眼他:「觀棋不語真君子。」
聞人誥忙說:「我這是在教妹妹呢。」
聞人詣落了子,饒有興味地看著他:「自家兄弟姐妹,玩鬧而已,莫當真了。」
聞人諍平靜地說:「與大哥對弈,我豈能不認真?」
雨拍了拍三哥:「好了好了,我們聲音再小一些。」
在聞人誥的小聲解說下,開始還旗鼓相當的棋盤,逐漸開始分出優劣,白棋慢慢佔據了腹地,築起了廣闊的大勢,黑棋雖然佔了邊角,卻都縮於三線以下,聞人諍緊皺著眉頭,每一子都落得很慢,在手中反覆摩挲,而聞人詣則氣定神閑,泰然自若。飯菜已端上了桌,丫鬟們也不敢催促,只得等在一旁,聞人誥也不說話了,專註地看著棋盤。聞人諍著急進攻,想打進白棋的腹地,無奈被聞人詣反攻回來,回救不暇,終於被四面合圍,眼睜睜地看著聞人詣將他的黑子一一拿起。
雨看著聞人諍眼中閃過一絲奇怪的表情,轉而換上一抹無奈的笑意:「沒辦法,總是贏不了大哥。」
聞人詣笑道:「比你多下了幾年而已,來,先用飯吧。」
兄妹四人坐上了飯桌,聞人誥興奮地道:「大哥的位置佔據得太好了,二哥怎麼攻也攻不進去。」
聞人諍一面吃著菜一面說:「是啊,位置不一樣,大哥處的是中原腹地,周圍築的全都是銅牆鐵壁,我那一小股『潰軍』,怎能攻進去呢?」
聞人詣給雨夾了菜,剛想說話,雨搶先道:「為什麼一定要攻呢?若二哥方才不想著攻進大哥的腹地,專心把邊角做活,把防守做好,只怕不會是現在的局面,即使依然攻不進去,也不至於成了『潰軍』,這麼輕易就被白子圍攻。」
三人訝異地抬頭看著雨,雨攤了攤手:「是你們要我學的,探討一下而已嘛。」
聞人諍深深看了一眼雨,曼斯條理地說:「為什麼不攻呢?既然都處在這棋盤之上,那麼便都有機會,儘管我處於劣勢,可攻了,哪怕最後是敗,至少也曾努力過,如果只守不攻,固然不會一敗塗地,卻也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話是如此不錯,可二哥難道不覺得,攻守都要認清形勢么?譬如方才二哥的黑子步步緊逼,可大哥的白子絲毫不與之糾結纏鬥,以勢為根基,逐漸外擴,子子有序,黑子豈非有些自討沒趣?」
聞人諍的臉剎那間便冷了下來,聞人詣打圓場道:「二弟別聽語兒的,小丫頭片子也不知看了什麼書,滿嘴的歪理,你的想法是對的,只不過你捨不得放棄邊角零散的黑棋,沒有『壯士斷腕』,才讓我爭了先手,不要急,慢慢來。」
雨也微笑著:「是啊二哥,我是就棋論棋,你可別生氣。」
聞人諍面色緩和過來,淡然道:「我怎會生氣?只不過驚訝妹妹的棋藝忽然大增而已,看來大哥私底下偷偷收了個徒弟?」
聞人詣連連擺手:「我哪敢收她做徒弟?我們連一局都未曾對弈過,她也就是多看了些雜書,如今只怕是和趙括一般,紙上談兵而已!」
一頓飯吃完,天也黑透了,聞人詣和雨將雙胞胎兄弟送到門口,目送他們離去之後,聞人詣命下人都出去,關上房門道:「是大姐教你的么?
雨坐下端起茶杯,揭開茶蓋吹了吹,低聲道:「教我什麼?」
聞人詣沉聲說道:「你別給我裝糊塗。
雨輕哼了一聲:「他那哪是來找哥哥下棋?分明是試探來了,還打聽我是不是要進宮……聽聽他的那番說辭,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聞人詣啞然失笑:「狼子野心?你倒會用詞!從前大姐在時叫我們提防其他房的人,你還總幫著我反駁她,如今你也這樣與他們針鋒相對了,我還是那句話,都是一家人,沒有必要。」
雨低頭不語,以聞人詩的心機,怎會不處處打壓庶弟?自己這個大哥雖然學識氣度出眾,性子到底是有些軟弱了,只不過他是聞人家的嫡長孫,又是自己嫡親的哥哥,日後他擔起了大任,對自己是很好的助力。於是雨嘆了口氣:「哥哥心地善良,挂念著兄弟之情,可他們卻未必把你當成兄弟,哥哥學的那些權謀之術,並不全是上了朝堂之後才有用,我們雖不是皇室,可卻與皇室息息相關,那些爾虞我詐,爭權奪利,都是一樣的。」
聞人詣輕笑,在右手背上撓了撓:「也不知道大姐給你灌了什麼湯,語兒,你現在當真只有十二歲么?」
雨心中一驚,瓮聲瓮氣地說:「我也就這麼一說。」
聞人詣嘆了口氣,靜默了片刻才緩緩地說:「小的時候,娘和姐姐就不讓我們在一起玩耍,還記得我八歲那年嗎?那會兒他們也才六歲,正是淘氣又叛逆的年紀,大人越是不讓我們一起玩,我們卻偏偏越想湊在一起,那時我剛剛去老師那裡學習,一年下來,覺得枯燥不堪,總想干點刺激放肆的事情,於是拉著他倆去燒乾草玩,差點把柴房給燒了。我怕受責罰,不敢承認是自己做的,是二弟替我背了黑鍋,無論爹怎麼打他,他都沒有供出我來,我受不了內心的譴責,主動找爹認罪領罰,沒想到何姨娘知道二弟是替我背黑鍋,竟又將他責打了一頓。」聞人詣眼神悲憫地看了一眼雨,「從那時起,我就明白了什麼叫做責任,什麼叫做承擔,我是聞人家的嫡長孫,背負的註定要比別人多許多,我從來沒有指望和庶弟們能夠兄友弟恭,只是我總忘不了二弟死咬著牙關挨打的樣子。妹妹,我不能和他們太親近,卻也不想和他們太疏遠,維持現狀是我唯一能做的,一直維持到無法再維持的那一天。」
雨沉默地看著這個和自己弟弟年紀差不多大的少年,一時無言以對,曾幾何時,她也如他一般有著柔軟的心腸,雨低下頭,嘴角噙著一絲冷笑,人之所以柔軟,是因為沒有經歷過背叛。
雨站起身來,慢悠悠地說:「天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聞人詣點點頭:「好,你早點休息,我送你到門口。」說罷,又在右手背上撓了撓。
雨奇怪地看了一眼:「哥哥怎麼總撓手?好像起疹子了,要緊嗎?」
聞人詣不在意地揮了揮手:「大約是冬日乾燥吧,我一會兒擦點膏脂便好,你別記掛著我了,注意自己的身子,別累著了。」
雨應了一聲,轉身回了木槿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