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二十七)
紗簾掀開的那一瞬間,雨近乎貪婪地透過那一小點縫隙死死地盯著霆看,趙霆與她四目相對,看到那雙陌生的眼睛里流露出的複雜的神情,一時有些怔愣。然而朱成琮的臉上,卻寫滿了尷尬和震驚,李浲神情自若地喝著酒,也不看他,待紗簾完全落下時,李浲淡淡地說:「怎麼樣,看清楚本王是哪尊菩薩了么?」
朱成琮失口道:「齊——」
話剛出口,李浲重重地將酒杯向桌上一貫,打斷了他,冷聲道:「真沒想到,朱三哥平日里便是如此作威作福的,當真威風凜凜啊!」
朱成琮忙跪了下來,小聲道:「殿下今日怎麼到這裡來了?方才也沒人通報一聲,誤會!全是誤會!成琮不知殿下駕臨,一時失言,還望齊王殿下海涵。」
「海涵?」李浲嗤笑,「本王海涵你,誰又來海涵本王呢?本想清清靜靜地請聞人小姐吃一頓飯,卻被你攪的烏煙瘴氣,一塌糊塗,你說,這叫本王如何海涵?」
朱成琮這才抬眼看見了坐在李浲對面的雨,尷尬地賠笑道:「原來聞人小姐也在,成琮真是該死,擾了二位的雅興,不如我們換個地方,由我做東,來好好補償殿下和小姐如何?」
雨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李浲看了一眼雨,對朱成琮道:「豈敢?只怕是本王擾了朱三哥的雅興才是,只是不知下回本王在宮裡見著你姐姐時,將朱三哥今日的威風說與她聽聽,她又會作何反應呢?又或者在上朝之時,跟朱大人好好談談,否則朱三哥今日的威風之舉他竟分毫不知,豈不辜負了朱大人教養你的一片心血?」
朱成琮額頭冒汗,忙磕頭道:「殿下,成琮知錯,還請殿下高抬貴手,饒了我這一次。」
李浲看著雨,努了努嘴說:「你侮辱的又不是本王的姐姐,求本王饒恕什麼?」
朱成琮趴在地上靜默了半晌,霍地起身掀開紗簾向外走去,徑直走到了趙霆面前,趙霆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驚得後退了兩步,其餘眾人也是不明就裡,只見朱成琮臉漲得通紅,對著趙霆雙手作揖,一躬到底,大聲道:「趙霆兄,方才我言語之中多有得罪,還望你大人不記小人過,饒恕了我這一次吧,日後我若再對你和你的家人有半句不敬,便叫我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
與朱成琮同行的幾人皆是面面相覷,趙霆皺眉看著他,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朱成琮見趙霆沒有反應,便又轉身進了雅座,向李浲跪下道:「殿下,成琮真的知道錯了,還望殿下莫要將此事告訴父親和姐姐。」
李浲沉下臉道:「你最好記著你方才說過的話,若再讓本王知道你在國子監內作威作福,本王便即刻去回了父皇,來好好為監里清理門戶!」
朱成琮誠惶誠恐:「是是,殿下教訓的是,成琮下次一定不敢了!」
李浲不耐煩地揮手:「滾出去!」
朱成琮快速地行了一禮,趕忙轉身拉著他的同伴一起離開了聚仙閣,店小二從後堂出來,看著滿地的狼藉和一言不發的趙霆,一臉的哭笑不得,李浲掀起帘子走了出來,拿出兩錠銀子放在他手上:「店家,這些可夠賠償你的損失?」
店小二喜出望外,忙對著李浲不停作揖:「謝公子賞賜!」收下了銀子便又躲進了後堂。
李浲上下打量了趙霆一眼,笑了笑:「你是國子監的新生?」
趙霆沒有說話,只點了點頭,李浲說:「國子監內大多是貴族官員子弟,你乃寒門出身,受到排擠也是正常,其實這未嘗不是一種磨練,不要因此心生退意。」
一直緊繃著的趙霆在聽到這句話后,那根弦才彷彿一下子鬆了下來,洶湧的情緒向胸口襲來,他眼眶有些泛紅,緊咬著牙關又點了點頭。李浲看了看桌上灑的到處都是湯麵,搖頭道:「今日這飯怕是也吃不成了,你去別處再吃些吧。」
趙霆看著他,僵硬地說:「可否告知姓名?」
李浲笑著對他說:「你既在國子監讀書,日後定會認識我的,何必急於今日一時?」
趙霆不再追問,默默行了一禮轉身離開了聚仙閣,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后,雨才掀開紗簾走了出來,李浲問:「你們認識?」
雨凝視著門外,凄然一笑:「我認識……他的姐姐。」
「他姐姐?」
雨淡淡地說:「我和他姐姐曾有過幾面之緣,聽說剛去世不久,想必他如今的日子一定很不好過。」
「原來如此,寒門子弟能進國子監也實屬不易了,他姐姐生前是哪裡的?」
雨沉默了一會兒,側頭對李浲說:「這些我日後再告訴你吧。」
李浲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一面笑,一面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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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陰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雖長大,好帶刀劍,中情怯耳。』眾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於是信孰視之,俯出袴下,匍匐。一市人皆笑信,以為怯。」
雨翻看著書,想起那日看見霆受辱的一幕,心緒紛雜,原本以為自己死後,父母和霆便失去了依靠,一直心焦不已,好在安王守信,讓霆如願以償地進了國子監,卻不想國子監竟是這樣一個世族盤踞的地方,霆出身微寒,在裡面舉步維艱,這一點不僅雨沒有想到,只怕是安王也想不到,早知如此,還不如在一個普通私塾讀書的好,只是那樣的話,將來的前程怕是遠沒有在國子監里的好。雨想起李浲的話——這未嘗不是一種磨練,這樣的磨練,對霆真的好嗎?
聽見推門的聲音,雨一動不動,依舊盯著眼前的書發獃,聞人詣看了看她正在看的書,哧地一笑:「怎麼,讀史讀傻了?」
雨合上書,搖搖頭道:「不是,只是在想,國士無雙、功高無二、略不世出的韓信之所以能成就一番大業,和他年少時所受的屈辱真的有關係嗎?」
「自然,能忍天下之不能忍,才能為天下之不能為之事,所以真正可怕的並不是那些看起來凶神惡煞的人,而是那些受到了天大的屈辱,還能隱忍不發的人。」
雨驚訝地反問:「可怕?」
「這些人心裡充斥著對命運的失望,對生活的憤恨,所遭受的那些屈辱在他們的心裡生根發芽,一旦讓他們得到機會,還不知會怎生報復?如何不可怕?」
「可是韓信後來也原諒了當年侮辱過自己的人,還賞了他官做,說沒有當年他的侮辱,便不會有今日的韓信。」
聞人詣笑著點頭:「是啊,可是這世上,又有幾個韓信呢?」
雨怔愣著抱著書,沒有吭聲,聞人詣敲了敲她的腦袋:「我聽娘說,那日在太後宮里,太后可是親口說了要給你請個先生教教,這可是了不得的事。」
雨總算回過神來,放下書一笑:「是啊,我也期盼著,不知是怎樣的先生。」
「爺爺定會精心挑選的,至少也要是和白先生差不多的,只不過你是女兒身,倒是要多考慮一些。」聞人詣頓了頓,又說:「再過兩日便是二月二了,奶奶和娘要帶著全家女眷去酬神,你總念叨著要去龍雲寺,這下可以如願了,只不過那日我要隨爺爺和爹一起上朝,不能陪你去,龍雲寺人多,你千萬要小心。」
「我自會小心的,無非是多看顧著點自己罷了,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倒是哥哥,二月二既是開春第一次大朝會,也是哥哥第一次上朝,聽說那日皇上會給哥哥賜下官職,緊張嗎?」
聞人詣的眼神黯了黯,隨即無所謂地一笑:「什麼官職都無所謂,爺爺和爹自會安排的,總會讓他們滿意就是。」
「莫非哥哥志不在此?」
聞人詣悠悠地望著窗外,帶著一絲羨慕的語氣:「大約是在山裡待久了,看多了風輕雲淡,便對官場的爾虞我詐心生厭煩,總想著有一天能如老師那般,開一片山頭,收幾個學生,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只可惜,我的出身註定也只能讓這些成為想象罷了,這話,我大概也只能跟你說說,若是讓爺爺和爹娘知道了,還不知要怎樣的罵我不知進取呢。」
雨說:「哥哥也別心灰意冷,即使這個願望現在實現不了,以後也總有機會的,再說了,哥哥年輕時為國效力,等年邁之時再解甲歸田,教書育人,桃李滿天下,豈不被傳為千古佳話?」
聞人詣笑著說:「借你吉言,若真有可以全身而退,隨性而活的那麼一天,我也不枉此生了。」
雨笑道:「肯定會有的。」
「對了,聽說你要去大學士府上赴衛小姐的生辰宴,壽禮可準備好了?」
雨皺眉道:「說起這個我就犯難,挑了許久竟是不知送什麼好,左右還有些日子,慢慢挑著也不急。」
「家裡庫房中那麼些珍玩,你竟挑不出來?」
「家裡的珍玩是多,可大多都是別人送給爺爺和爹爹的,拿來當做女子的生辰賀禮,總覺得不妥呢。」
「這倒也是,這樣吧,反正眼下無事,走,陪你去街上看看,順便再買兩包容興記的酥糖,上次可沒吃盡興。」
雨笑著點點頭:「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