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二十九)
自那日從首飾行回來之後,聞人詣便經常一個人坐在房裡發獃,喬氏以為他是即將入朝而心緒緊張,便每日想盡辦法為他安神解乏,煲湯、燉藥、熏香、命令雨去陪他解悶,無所不用其極。雨心中明白聞人詣的失神是為何,但又不好點破,只得多拿些書中的疑問去問他,然而聞人詣還是精神不振,茶飯不思,雨明白這是心病,無葯可醫,只能他自行化解,故而也不多勸。
二月二那日,雨早早地便起身了,想著今日去龍雲寺,若是借故走開一會兒,說不定能有機會回家看看,便緊張地什麼也吃不下。喬氏帶著她和聞人詣一起用了早飯,因為要初次上朝,聞人詣總算打起了精神,喬氏放下心來,又殷殷囑託了一番,親自給他換上朝服,送他去了前院。
送走了聞人詣之後,喬氏檢查了一下祈福的物品,便帶著雨去了老夫人那裡,幾個姨娘和侍妾也一併到了,雨一直攙著老夫人走到門口,又扶上了馬車,老夫人很是欣慰,言語間對雨疼愛有加,讓雨同喬氏一起跟她乘一輛馬車。何姨娘罕見地十分低調,走在末幾位,也沒有要擠老夫人的馬車,事出反常必有妖,雨悄悄地瞟了她一眼,心中暗自留心。
一路上,喬氏一直在與老夫人說笑,雨也盡量做出承歡膝下的樣子,約莫走了有一個時辰,車子停在了龍雲寺的門口。二月二,龍抬頭,祈福踏青的人多得數不勝數,龍雲寺又是國寺,香火更是旺盛,雨小心翼翼地陪著老夫人和喬氏上了香,又在放生池旁放了生,一眾僧人將老夫人請進了內堂,聽方丈弘法。
龍雲寺的方丈妙覺大師是位得道高僧,佛法無邊,非常受人敬重,因他已年過八旬,故已不輕易弘法,寺中大小事務皆由他的師弟妙善打理。除非是太后、帝后親臨龍雲寺,妙覺才會出面。然而早些年戰火紛爭時,龍雲寺差點被毀,幸得護國公率兵保衛,這才倖存了下來,後來重新修建,護國公又捐贈了許多善銀,龍雲寺上下都將護國公一家視作恩人,故而老夫人前來,也能得到妙覺大師的接見。
老夫人在內堂聽大師弘法,喬氏和雨以及其他女眷就坐在外間的佛堂喝茶等待,然而過了一會兒之後,忽地一個僧人從裡面出來道:「老夫人請二小姐進去。」
喬氏愣了一下,忙拉起雨說:「好好,語兒,快些跟師傅進去。」
雨有些莫名,也只得跟著僧人走進了內堂,老太太見到雨,揮了揮手道:「語兒,快來見過妙覺大師。」
雨抬眼看去,眼前的老僧白髮白須,一身青衣,一看便覺得莊嚴慈目,雨靜下心來,恭敬地行禮。老太太笑著說:「大師,我這孫女自小體弱多病,我一直想帶她來見一見大師,求大師庇佑,可她以往一年裡總有□□個月是卧病在床的,故而一直未能成行。幾個月前她剛大病了一場,當時我們都以為她熬不過去了,沒成想她竟挺了過來,身子也一天天好起來,如今竟是痊癒了。請大師體諒我這個做祖母的一片苦心,為她賜個福吧,保佑她日後健健康康,不再受病痛折磨。」
妙覺緩緩道:「阿彌陀佛,老夫人所求,貧僧定當儘力。」
妙覺手持佛珠,喃喃地念著佛經,雨低頭跪在他面前的僧墊上,默默地聽著,裊裊佛音中,妙覺伸手覆在雨的頭上,為她摸頂賜福,可妙覺的手剛接觸到雨的頭頂,便猛地縮了回去,雨不解地抬頭,正對上妙覺那雙深不可測的雙眼,一股冰涼之意不由得自腳底漫起。
老夫人驚問:「大師,可是語兒有什麼不妥?」
妙覺沒有說話,只是一直盯著雨,雨無法從他的眼睛里看出任何情緒,沒有喜,沒有怒,沒有哀,也沒有樂,甚至連一絲奇怪也無,雨心中驚駭極了,幾次想心虛地移開眼神,可理智卻在強撐著她,不可以,不可以就這樣認了。雨感覺全身都僵硬了,絲絲冷意讓她止不住地顫抖,這個和尚一定知道!他一定知道自己不是聞人語,他一定知道,自己只是一個不登極樂,不下地獄,遊走在三界之外的枯魂野鬼。雨額頭冒出了冷汗,她的計劃甚至都還未來得及實施,難道就要這樣被暴露了嗎?
正當雨在快速想著應對之策時,妙覺終於開口道:「小施主今年貴庚?」
雨屏住呼吸,輕聲道:「年方十二。」
妙覺又沉默了下來,老夫人有些著急,只得又問了一遍:「大師,語兒可是有不妥?」
妙覺輕搖了下頭:「阿彌陀佛,既來之,則安之,一切皆有因果,老夫人不必多慮,眼下並無不妥。」
「眼下?」
「恕貧僧直言,小施主此生還當有一劫,若能平安度過,自能安然到老,若不能,還當……」妙覺深深看了雨一眼,緩緩道,「回歸原位。」
雨僵硬地看著妙覺大師,彷彿身體被撕成了兩半,一半在冰窖,一半被炙烤,他果然知道!雨的心迅速地沉了下去,回歸原位?自己的原位是什麼?是一個只能向命運屈服的靈魂嗎?
老夫人聽得稀里糊塗,卻對遭劫一說沒有含糊,駭了一跳,忙問:「敢問大師,此劫該如何化解?」
妙覺平靜地說:「既是劫數,除了自己之外,無人可解,小施主,記住貧僧一句話,念念相續,循環往複,種種取捨,皆是輪迴,唯有放下,才可得到永生的安寧。」
雨仰著頭,定定地看著妙覺大師,佛以仁來愛人,以仁愛的心來教化眾生,他給予慈悲,慈能予樂,悲能拔苦,可他又如何明白,對每一個不同的人來說,苦究竟是什麼?樂究竟是什麼?不!我的苦難只能我自己來拯救,我的安寧也只有自己才可以給予,我放不下,也不可能放下!
妙覺沉默地回望著她,似要看穿她內心涌動著的暗潮,雨垂下雙眼,行禮道:「多謝大師,語兒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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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過齋飯之後,老夫人在禪房內稍作休息,雨終於等到了機會,便對喬氏說要在四周隨意走走踏青,喬氏叮囑了兩句,吩咐迎春看顧好她,便放了行。
京城的初春依舊寒冷,但陽光卻十分好,路旁的草地上雖然還隱約可見到積雪,可那積雪裡已經萌生了小草,枯枝上也吐出了嫩蕾,景色很是美麗。然而雨卻無心欣賞,一路上走得飛快,這段時間,雨的身體好了許多,每天的練習也有了起色,平日里還能刻意保持閨閣小姐的走路的樣子,如今性急起來,恨不得兩腳生風,把迎春甩開了一大截。迎春不得不小跑著追上,氣喘吁吁地道:「二小姐怎的走得這樣快?」
雨這才停下,有些抱歉地說:「是我走快了,沒顧上你。」
迎春喘了喘氣,笑眯眯地說:「二小姐如今的身子是越來越好了。」
雨笑而不言,轉身看了看四周,這裡已經很靠近家裡了,景緻是既熟悉,又陌生,自搬到京城來后,她很少回家,對這裡的熟悉程度遠不如安王府,每個月她都會讓弟弟來王府一次,將自己領的俸祿交給他帶回家給爹娘,有時爹娘也會跟著他來看望自己,但到底對王府這樣的地方有著天生的畏懼,也不敢常來,算起來,她竟有一年未曾見過他們了。踏著青石板路,她終於走到了家門口,望著緊閉著的大門,近鄉情怯的她竟然沒有勇氣去敲一敲,雨滿心酸澀地苦笑,就算敲開了又怎樣?對他們來說,她現在只不過是個陌生人而已。
迎春問道:「二小姐,我們為什麼要來這裡?」
「我——」雨一時語塞,不知說什麼好,依戀地看了大門一眼,正打算就這樣離開,忽然吱呀一聲,門從裡面打了開來,雨猛地回頭,一眼看見了正要出門的母親。
雨驚愕地站在原地,似是不能相信一般,母親彷彿一下子蒼老了十歲,人也瘦得厲害,蠟黃的臉色顯然是大病未愈,雨瞬間紅了眼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倒是母親先開了口:「二位小姐是來找人的么?」
雨的心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擊中一般,自己的親生母親站在眼前,卻認不出自己,只能被喚作一聲「小姐」,雨哀傷地看著她,眼淚順著臉頰不由自主地流下。母親一怔,被那雙哀傷的眼睛觸動了心腸,竟莫名覺得熟悉,一時也是無言。迎春輕輕推了推雨,輕聲喚道:「二小姐……」
雨擦了擦眼淚,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不好意思,我們走到這裡,有些口渴了,不知方不方便討碗水喝?」
母親溫婉地一笑:「這有何不可,快請進來吧。」
雨深吸了口氣,這才踏進了家門,一切還是記憶中的樣子,不大的小院子被收拾得井井有條,院子的一角堆放著許多乾柴,向陽的一面晾曬著衣物和被褥,雖不富麗堂皇,可也乾淨整潔,讓人一見便可安心。雨心潮湧動,趕緊在院子里的小凳上坐下,母親進了廚房去端水,迎春在她耳邊小聲道:「二小姐,您若是口渴,我們不如趕緊回去,這鄉下人家,茶碗也不知乾淨不幹凈,別吃壞了肚子。」
雨語氣生硬地道:「不過是喝碗水而已,又有什麼關係?」
迎春聽出雨的不悅,便不敢再勸,母親端了水出來,對雨說:「出門前剛涼下的水,還是溫的,小姐請喝喝看。」
雨心下一暖,彷彿又回到了小時候,每天母親都會備下涼水,待父親勞作回來時,便和熱水一起兌成溫水,讓他一氣喝下。雨捧著水碗,心腸牽動,不由得又淚眼朦朧,她趕緊捧起碗來飲了一口,悄悄拭去了眼角差點溢出的淚花。
雨放下水碗,笑著對母親說:「水很甘甜,也很溫暖,多謝大娘。」
母親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這鄉下地方也沒什麼可招待小姐的,您不嫌棄便好。」
雨問:「這裡就大娘一人住嗎?」
母親搖搖頭:「家裡平時只有我和孩子他爹,我孩子在學堂讀書,吃住也都在那裡,不經常回來。」
雨四周望了望:「似乎沒見到大叔?」
「他出去砍柴了,大概要到傍晚才會回來。」
「砍柴?」雨看了看院中堆積著的木柴,奇怪地問,「家中已有這麼多的木柴,為何還要去砍呢?」
母親低頭道:「我孩兒在學堂念書,開銷繁重了些,他爹便替人砍柴貼補些家用,我平日無事,也會縫補些衣服什麼的,能貼一點是一點。」
雨聞言一急,脫口而出:「你的眼睛不好,怎麼能替別人縫補衣服呢?」
母親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小姐如何知道我眼睛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