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四十六)
雨站在院子門口的花架下,等了許久,才看見李泓從院子里出來,他輕輕關上了院門,透過那緩緩合上的縫隙,雨彷彿還能看見半年前的那個清晨,在院子里緊緊相擁著的那兩個人,也許當時的他們就已經隱隱意識到了,所以才會那般不捨得分離,像是此生從未如此相擁過一般,像是此生再不能如此相擁了一般。最終,隨著兩扇院門的合攏,那兩個人也消失在了時光荒洪的背後。
雨閉上眼,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
再睜開眼時,她已是笑容滿面。
雨走到李泓的面前,行禮道:「殿下,今日之事是語兒魯莽了,還請殿下不要怪罪。」
李泓又換上了他一貫的如春風般和煦的面龐,溫和地道:「不妨事,小妹怎麼不去午休一會兒?」
「今早起的遲,這會兒便不困了,殿下可要休息嗎?」
「小妹來者是客,你姐姐既在休息,便由本王作陪吧,豈有怠慢了客人之理?」
「這……耽誤了殿下休息,語兒怎擔當的起?」
「本王向來午休的就少,不礙事的,眼下春光正好,不如找個地方喝茶閑聊,本王這安王府的景緻還是不錯的,小妹想去哪裡?」
「如此,殿下雅意難卻,語兒恭敬不如從命了。」雨下巴微仰,笑睨著他說,「上午和姐姐在王府的後院閑逛時,看見一個白露亭挺別緻的,聽姐姐說,殿下也時常在那裡讀書散心,不如我就陪殿下去亭子里坐坐可好?」
李泓的笑在臉上僵了好一會兒,才恢復了正常:「也好,本王命人準備一下。」
二人沿著花間小徑緩步行走,正是一年當中最好的光景,溫暖的春風輕撫臉龐,愉快的鳥鳴不時在耳邊迴響,花叢中,蜂蝶飛舞,雨微微落後李泓半步的距離,帶著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欣賞著周圍的一切。
李泓側頭看了看她,笑著道:「小妹好似很快樂的樣子。」
雨微愣,忽地想起了李浲曾說過的話,「這樣好的天氣,這樣美麗的花,還有好吃的糕點,可以交談的人,這些難道不都是值得快樂的事情嗎?」她的笑容未變,可為何只有李浲能看得出,她並不是真正的快樂?
雨脫口而出:「因為天氣很好,入眼的一切都很美麗,所以值得快樂。」她抬眼笑看著李泓,「姐夫覺得呢?」
李泓抬起頭,眼神默默凝視著雲端,淡淡一笑:「是啊,的確值得快樂。」他垂下頭道,「聽聞小妹現在在為三弟伴讀,本王那三弟性子活波,常有奇思妙想,小妹可還應付得過來么?」
雨掩嘴一笑:「我不過是個小小伴讀,哪輪得著我來應付,倒是爺爺,時常被齊王殿下問倒,二人一老一少,有時還爭論不休,倒是有趣的緊。」
李泓失笑:「意料之外,不過,情理之中。」
白露亭內已經被下人擺上了茶桌和茶具,待安王和雨落座之後,煮茶的侍女才上來行禮,雨笑著說:「姐夫這茶具一看就是極好的,前段日子大哥在家,我常見他烹茶,也學了一招半式的,今日不如由我來為姐夫煮茶,姐夫可嫌棄?」
安王笑著道:「怎會?這豈是常人能有的福氣?本王實在榮幸。」說罷,他揮了揮手,讓煮茶的侍女下去。
雨起身,坐在了安王的對面,凈手之後,取過一旁炭爐上煮沸了的水,一絲不苟地洗茶、沖泡、封壺、分杯……李泓微笑:「小妹這烹茶的手法,不像是第一次。」
「確實是第一次呢,怕在姐夫面前出醜,故作了些深沉罷了,姐夫可千萬不要笑我。」
「你是跟詣公子學的烹茶,本王怎敢笑你?趁機討教才是真的。」李泓漫不經心地笑著,「說來,詣公子去了漢陽,也有一段時日了吧?」
「是呀,昨日母親才收到了哥哥的家書,哥哥說自己一切都好,讓家人無需掛懷。」
「哦?詣公子書信里可曾提到了歸期?」
雨搖搖頭:「這倒沒有,不過想來也不會很久吧。」
「詣公子初封僉事道,就被父皇派出巡視漢陽重鎮,可見父皇對他的倚重非同一般,你姐姐也時常在本王的面前誇讚於他。」
「哥哥自小聰慧過人,又跟著王夬先生學習,理應為朝廷效力。」雨揚起一張天真的臉,「只不過,哥哥性子耿直,不太懂得變通,都說過剛易折,姐夫在朝堂之上,還要多幫幫他才是。」
李泓笑了笑:「你對你哥哥了解,倒比你姐姐還要深些。」
雨用右手的兩指端起茶杯,用左手指尖托住杯底,笑意盈盈地捧到李泓面前:「殿下,請用。」
李泓怔愣地看著雨的手,彷彿還是在不久之前,也有這樣一個女子,在同樣的地方,用同樣的姿勢,捧著同樣的杯子,說著同樣的一句話。李泓盯著雨的眼睛,良久,才用手接過了茶杯。
雨若無其事地端起自己的茶杯,晃了三晃,在鼻下輕嗅了之後,才淺嘗了一口。李泓看著她的動作,問道:「小妹喝茶的習慣,一向如此么?」
雨裝作不明就裡地問:「喝茶的習慣?姐夫是指什麼?」
李泓自嘲地輕笑了一下,搖頭道:「沒什麼,只是覺得小妹的許多地方都和本王的一位故人很像。」
「故人?什麼故人?」雨轉了轉眼珠,「莫非,是住在方才那個院子里的那位故人嗎?」
李泓沒有說話,低頭將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
雨笑著道:「看來那位故人,對姐夫很重要。」
李泓沉默了半晌,面無表情地說:「無論重不重要,都只是故人而已了。」
雨微笑著,也將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
李泓伸手為雨和自己倒了茶,說道:「你哥哥此次從漢陽回來,若來得及,可會參加馬陵春賽么?」
「這可說不準呢,哥哥行事低調,一向不喜歡那些出風頭的事,不過,若是爺爺和家父叮囑過了,他也會從命的。其實我倒能理解哥哥的心情,不參加也罷了,一旦參加,便非贏不可,否則丟的可是聞人家的臉面。」
「以詣公子的才學,還怕在春賽上得不了頭籌么?」
雨笑了笑說:「每年馬陵春賽之前都會有賭局,姐夫如此看好我哥哥,看來定會在他身上下重金了。」
李泓輕笑:「那些無聊的賭局,本王從不參與,本王看重的是才,人才的才,並非錢財的財。」
雨含笑不語,李泓繼續道:「不知小妹可願意幫本王一個忙?」
「姐夫但說無妨。」
「你哥哥雖是我的小舅子,可我和他之間還不十分相熟,待你哥哥回來之後,本王想請他到別院小住幾日,不知小妹可願作陪?」
「由我作陪?」雨驚訝地看著他,「由姐姐作陪似乎更合適一些。」
李泓笑看著她:「你姐姐現在身懷有孕,不易車馬勞頓,而且……你哥哥的性子你也了解,若由你姐姐出面,他或許未必肯來。」
雨點點頭:「我懂了,姐夫是想讓我打著我想去玩的借口,拉著哥哥和我一塊兒去。」
「能夠和小妹這樣的聰明人開誠布公地談話,真是一件愉快之事,我那別院里有溫泉,小妹身子不好,泡泡溫泉也是對身子有益的。」
雨展顏一笑:「如此兩全其美的事,語兒又有何理由拒絕呢?願為姐夫效勞。」
李泓端起茶杯:「如此,本王以茶代酒,先敬小妹一杯。」
雨放下茶杯道:「其實姐夫原也不用如此費心,哥哥和姐姐一母同胞,血脈相連,姐夫是姐姐的夫君,哥哥自然會為姐夫效力。」
「自然?」李泓笑了笑,「本王從不相信什麼事是出於自然,只相信事在人為,出自血脈的自然,和源於忠誠的信任,本王更相信後者。」
雨莞爾一笑,源於忠誠的信任,是啊,曾幾何時,她對安王也是全心全意的忠誠,這是他招攬人心的方式,也是他擺弄棋子的布局,將每個人都用到最有用的地方去,自己對他來說,也不過只是一枚稍微特殊一些的棋子罷了——一枚因為死在他的懷裡,所以在他心中留下了一點地位的棋子。
雨面不改色,但牙根已暗暗緊咬,半晌后才露出了一絲微笑,他什麼時候才會發現聞人語這枚新的棋子呢?
雨也端起了茶杯:「那語兒便以清茶一杯,祝姐夫達成所願。」
李泓飲盡杯中余茶,目光溫潤地看著雨道:「常聽你姐姐說你體弱多病,心思單純,可依本王看來,小妹也是個聰慧過人,一點就透的聰明女子。」
雨低頭一笑:「姐夫過獎了,語兒不敢自稱聰慧,只是不至蠢笨而已,否則怎敢為齊王殿下伴讀呢。」
「你這麼一說,本王道是想起來了,方才你說,國公爺和三弟時常爭論,十分有趣,你在一旁怕是也聽了不少吧?」
雨心中冷笑,表面上卻笑若春風:「是呀,他們常常討論兵法呀、戰術呀,講得興起時,在沙盤上演練來,演練去,我一個女兒家在旁邊,聽得真是無趣,他們卻興緻勃勃呢。」
李泓的笑容看不出一絲破綻:「三弟愛好兵法,與國公爺談得來,也是意料中事,三弟……」他緩緩喝了一口茶,淡淡地道,「三弟在軍中,確有得天獨厚的優勢。」
雨哂笑:「齊王殿下確實好兵,對武將之才也是愛護不已,那日聽他與爺爺閑聊,言語之間對衛晟衛公子,可是極為推崇呢。」
李泓的動作慢了片刻:「衛晟?」
「是呀,齊王殿下說,此次馬陵春賽,有兩人最為出挑,一人是我大哥,另一人便是衛公子,二人一文一武,定能拔得頭籌。衛公子年紀輕輕,已經是驍騎副參領,以他的本領和家世,升為驍騎營統領,掌管京城防務,只怕也是遲早之事呢。」
李泓沒有說話,只放下了茶杯,右手食指的關節輕輕在桌上扣了扣,雨注視著這個她再熟悉不過的小動作,嘴角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她知道,李泓對她的話已經上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