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她想起蘇苒苒短暫的六年歲月,想起她的父母、祖父母,想起叔嬸、舅姨……在想起一大堆親戚的同時,她也想起那個對蘇苒苒無微不至的八哥哥——
鎮國公府是麗貴妃的娘家,聽聞皇后與太子黨將對鎮國公府下手的消息后,麗貴妃趕緊領著梁梓雅、梁梓瀚回娘家,欲把消息傳給娘家人。
蘇苒苒和八哥哥為了躲避任性又愛哭的梓雅,手牽手跑到書房講悄悄話,不久,伯父領著麗貴妃、父親以及幾位叔伯進書房密談。
八哥哥怕苒苒受責備,把她拉進書櫥後方的空隙,苒苒害怕,但八哥哥抱著她,輕輕拍著她的背,細細安撫。
長輩們談的事很難懂,苒苒一知半解,只隱約曉得蘇家將要蒙難,也許會被滿門抄斬。
長輩們談完后,聽見下人來報,說是病重的祖父召喚,一屋子長輩便全往祖父屋裡去。
抬起眼,苒苒看見八哥哥凝重的表情,問道:「八哥哥,如果滿門抄斬,我是不是會死掉?」
八哥哥太傷心,無法回應。
苒苒又問:「梓雅姊姊說,人死掉就要到奈何橋下面排隊,等著重新投胎,那麼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八哥哥了?」
他低頭瞅著她,她因此看見他黑得發亮的眼瞳泡進一缸水裡,像龍眼籽兒似的。
八哥哥抱緊她,保證道:「我會保護苒苒的,不要害怕。」
「如果保護不了呢?」她脆生生的問道。
瞬間,他的淚水滑下,滴在她的臉龐,溫溫的、濕濕的。
苒苒沒有抹去自己臉上的淚,卻伸手抹去他臉上的,「八哥哥別哭,不如……咱們約定,我在奈何橋下面等你,等你來了,我們再一起去排隊投胎。」
八哥哥點點頭,回道:「好,等我弄清楚是誰害了你們,殺了壞人,再去奈何橋下找你。」
染染搖頭苦笑,這一切都說得通了,蘇苒苒是她的前世,年僅六歲的懵懂約定讓她必須穿越一遭,解除承諾。
是鴕鳥心態讓她蹉跎了多年光陰,她要是肯早點翻翻蘇苒苒的記憶,就會曉得是誰和她做了約定。
可是她否認了,梁梓瀚熱烈的目光讓她害怕,那是一個熱愛蘇苒苒的男人發出的訊號,那樣強烈、那樣激動,那樣的……讓人無力招架。
她沒發過好人卡,她必須認真想想,如何把好人卡平安送到梁梓瀚手上,而不會傷害到他。
如果每個穿越女都會碰上男主角,過去,她始終相信自己的男主角是雲曜,卻沒想到竟然是梁梓瀚,這個意外出現的男人,讓她直覺想躲避。
可是她又能躲到哪裡?除非她不想回到二十一世紀,除非她打算在這裡度過一生,否則……
她不該讓他守著約定,不該讓他在奈何橋下獨自徘徊,這對他不公平……
越想染染的思緒越混亂,她抱著樹榦一下又一下用頭撞著樹榦,企圖撞通阻塞的思緒。
她很怕痛的,每一次的撞擊都痛得她齜牙咧嘴,可是她不想停下來。
雲耀看不下去,嘆口氣,拉過她,讓她與自己面對面,「如果撞頭就可以解決事情,世間事就太容易了。」
他不咸不淡的兩句話,氣得染染馬上反駁,「我有什麼事情要解決,我好得很!」
「既然很好,幹麼折騰自己的腦袋?」
「我是在練鐵頭功,聽過嗎?」
還在硬撐?雲曜不禁失笑,他摸摸她的頭,「曹叔要是知道你這麼自動自發,肯定拫感她撇嘴,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鞋尖。
既然她不願意承認,他只好幫她一把了。「你是蘇苒苒,鎮國公府的六小姐,對吧?」
染染錯愕的微揚起一邊眉毛,他看出來了?那梁梓瀚呢,看出來了嗎?可是她仍下意識的反駁道:「胡說,我明明是蘇染染,我家裡是染布的。」
雲曜微微勾唇,原來她是只小烏龜,遇到事情,就把頭腳藏進龜殼裡。
「沒有人告訴過你,鎮國公家六小姐的名字是蘇苒苒,草字頭的苒,你為什麼一再強調你的名字是染布的染?你被小翔撿到的那年,江南風調雨順,根本沒有發大水,何來衝散一家人這種事,就算真的衝散,水往低處流,怎麼流著、流著,會流到擎天嶺的寒碧潭?」
她本以為自己編的故事無懈可擊,卻沒想到漏洞百出,她被逼得退無可退,狗急跳牆,指著他的鼻子怒問道:「逼我承認是鎮國公府的六小姐,對你有什麼好處?!」
見她這麼生氣,他放柔語氣問道:「難道你不想替家人報仇嗎?」
「不想,我只想平平安安、順順利利的過完這輩子。」
「父母恩,豈能棄之不顧。」
「難道報答父母恩情只有報仇這種方式嗎?鎮國公府之所以傾覆,難道一定是政敵害的?何謂政敵,不就是兩個各為其主的黨團,各自努力扶持心目中的真龍天子上位,難道我為主子謀害你是對的,你為主子算計我便是錯的?
「憑什麼我努力就得我風光,難道別人就不努力、不該成就、不能風光?憑什麼和我立場不同的就是壞人,在對方眼底,我何嘗不是壞蛋?想在朝堂上混得風光,哪個不是踩著別人的頭往上爬,誰規定踩了別人叫做理所當然,自己被踩就要怨天尤人?
「想站在高位,就要有高處不勝寒的認知,想贏就要有輸的準備,鎮國公府錯在不知韜光養晦,錯在不懂低調,錯在皇後有天龍星可以倚仗、最風光榮耀的時候,鎮國公府卻被麗貴妃幾句話慫恿,而與皇後娘家為敵。田鼠急著冒頭,農夫還能不備好鐵鍬?」
她講的每句話都很中肯,鎮國公府之所以滅亡,並不全然無辜,仗著身分,鎮國公府沒少干過齷齪事,今日之果皆是昨日之因,雖然這件事情背後有柳信手筆,卻不代表皇帝糊塗。
只是,當初她不過是個六歲小兒,如何能將前因後果看得如此清楚?莫非她與他一樣也是重生?應該就是這樣,否則一個從未涉足朝政的十四歲丫頭,怎能這般清晰地分析時事,怎能與他共謀共籌天下事?
「就算你不想恢復鎮國公府的榮耀,但八皇子對你的一片愛護之心,難道你不感激?」
雲曜又問,可不知為何,話音落下的同時,他的心微微抽疼著。
「我為什麼要感激?我幹麼要別人的愛護之心?少主爺,請聽清楚,我叫做蘇染染,是江南蘇家染坊的大女兒,與鎮國公府無關。人生一遭,我想要快活自在,請不要鼓吹我報仇,更不要把我推到八皇子身邊。
「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每個人的生命目標不盡相同,請你尊重。知道何謂尊重嗎?我舉個例子好了,就像我不懂好好一個江湖人士幹麼去攪動朝堂風雲,是為了復仇、立業,還是胸懷大志?
「你覺得推八皇子坐上龍椅是正確的,可這是你一個人覺得正確,還是所有大梁百姓都覺得正確?你和柳信的出發點並無不同,若真要說,只是選擇不同,但究竟是你對還是柳信對,未到蓋棺論定日,誰也不能說大話。
「我對你的行為並不全數認同,但這是你的意志、你想做的事,身為朋友,你願意的話,我就幫兩分,你不樂意,我便退到門外,絕不干涉,這就叫做尊重,因此在我尊重你的同時,也請你給我相同的尊重,行嗎?」染染與他眼對眼,態度堅定,無可動搖。
蓋棺論定日……雲曜細細沉吟這句話。
前世的自己在閉上眼的那一刻,曾經後悔過,後悔將弟弟推向死路,後悔拉那麼多人下水,逼得他們走向不歸路,為了平反父母的冤屈,他讓更多的人受冤屈。
但重生一次,他還是選擇了相同的路。
他這麼做真的錯了嗎?一時間,他迷惘。
難道報仇錯誤?難道他一錯再錯,把瀚弟二度推入無底深淵?
不……不是這樣的,前世柳信把持朝政,苛政猛於虎,連年增稅,水旱輪番上陣,邊關戰事不斷,百姓苦、蒼生哀。
皇上病癎,太子監國,可太子才疏志大,派梁鈞沛發兵各國,本以為天龍星能助他名留青史,結果是妻兒父母日日倚門望親歸,無數的大梁男兒戰死沙場,鮮血成河、白骨成塔。
雲曜死得晚,這都是他親眼所見,就算不為父母、不為瀚弟,而是為了天下萬民,他都該把太子、梁鈞沛、柳信推下台。
難得地,溫潤如水的雲曜面透忿然,他目光堅毅的回視著染染,「如果人人都像你,放任朝堂奸佞橫行,梁國傾覆,試問,百姓豈有安泰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