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西門有吏鏡與頭
天剛剛放亮,興慶府西門外卻已經聚集了一眾農人商販,俱都跺著雙腳,攏起袖口,正眼巴巴的望向城樓,不時有些熟人寒暄一番,原是年關將近,不少商人要進城販賣貨物,周邊村鎮的農牧民也要採辦些年貨,這卻是興慶府一年來除了前些天冬至狩獵少有的熱鬧景象了。
老門丁王老漢出門時還是一臉惺忪未醒模樣,在城樓上叫冷風一吹,打了兩個激凌,一下子變得清醒許多,此刻望了望城下等待開門的人群,卻是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暗自嘀咕一句,「這些年來年關進城的人是越來越少了!」
旁邊新來當值沒兩天的新丁劉六聽了,一陣好奇,湊到跟前小聲問訊道:「王老哥,您看城門怕是十多年了,一定見識過不少稅官了吧?」
王老漢斜了一眼這位新近從夏州來的老鄉,「小子,你是想問問在城門當差收稅,新年裡能的多少好處吧?」
劉六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什麼事都瞞不過您老人家,說實話,為了我到這西門來,家裡可是花費了不少,眼見著要過年了,我不是想著買上兩條羊腿好回家孝順孝順老娘嗎?」
王老漢嘿嘿一笑,「到看不出來,你小子還是個孝子,行啦,你的那點小心思,我還看不出來嗎?把心放在肚子里,我見識過不下十位稅官了,無論初來時顯得多麼方正,來得久了都是一般,少不了咱們的好處。不過這年景啊,你也別有什麼太多念想,一條羊腿還算將就,兩條?還是等你當上稅官時再說吧。在城門處當差一雙眼睛可要放的精神點,到時候得罪了貴人,可別怪我這個老鄉沒提點你。」
過不得一刻鐘,城內方向得得蹄聲傳來,卻是一頭瘦驢馱了位穿了青色布袍的中年士人,西夏馬匹眾多,驢卻是少見得很,尋常百姓亦有皮襖避寒,那士人在這樣寒冬天氣之中穿著如此單薄,臉色顯得青白,只有一雙眼睛神采不凡,卻是由不得他人小覷。劉六在夏州時幾時見過這等人?被他眼睛一掃,馬上低下了頭,卻是愣了神,暗道京城果然是京城,一個窮酸書生都這般神奇,竟連那人到了近前向他問話也沒有聽到。
那讀書人也不惱,下了驢背,四下打量了一番,見了王老漢的模樣,知道他是個資歷深的,卻是自懷中取出一紙公文,朝皇宮方向拱了拱手,朗聲說道:「本官薛章薛文舉,奉欽命自即日起任西門稅吏,爾等上前查驗文書吧。」
王老漢接過文書,卻見上面文字頗多,大半是自己不認識的,上面朱紅的城防司大印卻是見過的,果真不假,在城防司大印之上,卻還有一方小小的印章,這讓王老漢有些驚疑,腆著臉討好地笑了笑,「這城防司大印屬下認得,大人自不會假,上面這是什麼印,還請大人告知。」
薛章淡淡一笑,「認得我是稅官便好了,這方印便是當今皇上的私章了。」王老漢一眾人吃了一驚,慌忙拜倒告罪,薛章揮了揮手,「罷了,不知者不罪,各自歸位,還有不到一刻便該開城門了。」
且不提薛章進了城門根處的小屋內翻看賬目,劉六暗自慶幸這上司看起來脾氣還好,卻是見王老漢苦了一張臉在門洞處嘆氣,正要問原因,就聽王老漢悄聲抱怨道:「劉六啊,你的運氣不好,一條羊腿的念頭也不要有了,我原聽的這名字耳熟,果然是他,果然是他啊。」
劉六聽得一頭霧水,「怎麼咱們這新上司還是個大大有名的人不成?」不待王老漢回答,有自語道:「我還想著怎麼京城裡的人騎頭瘦驢還這般神氣。」王老漢接言道:「正是大大的有名,朝廷上下誰不知道鼎鼎大名的薛瘦驢?!嘿,這人出了名的不講情理,要不然也不會堂堂一榜探花郎做官做了十幾年,竟然跑到城門來和我們一起吹風了。」
正應了王老漢的說法,開了城門之後,薛章擺起木案開始徵稅,卻是讓一班門丁見識了,本來入冬以來入城稅便加到了每人十文,加上門丁們私下勒索之類,攤到農人商戶身上不下十五文錢,此刻薛章親自坐鎮,不但門丁們不敢像往日那般恣意,更是搬出了仁宗皇帝時的舊例每人三文。
眾人心下叫苦,可是聽了王老漢言語,又有誰敢有異議?還是王老漢乍了膽子嘀咕一句,「大人,您這樣收稅自然是好的,只是這樣一來,戶部要求上交的稅銀怕是不夠了。」薛章聽的分明,哈哈笑出聲來,「無妨,城內貴族子弟出城者,一律每人二十文,這樣不就補回來了?」門丁們頓時變了臉色,薛章看出他們心中顧慮,道:「你等只管收稅,若有人聒噪,只管報上我的名字便是。」
門丁們雖然心中遲疑,卻只能尊令,看到衣著華麗的人出城,卻是你推我讓不敢上前,劉六新來,只好擔起這份得罪人的職責,王老漢念在同鄉的份上,在一旁輔助提點,免得劉六觸怒貴人。大概是冬至射獵大會結束沒有多久的原因,出城的貴族子弟很少,說也奇怪,本來劉六心中惴惴,可是這些人在聽了薛章的名字之後,雖然或嘲笑或怨懣,卻都依言交了稅銀,讓劉六和王老漢放下心來。
辰時一過,進出城門的人開始稀落起來,劉六舒一口氣,正要歇息一會,卻見有六人六騎緩緩過來,這些人除開中間兩位年輕人衣著光鮮些,其他四人卻是平民服飾,除了坐騎神駿些,倒不像是貴族子弟。劉六正要放他們出城,王老漢卻是湊上前來道,「兩位公子可是要出城去?現下薛章薛大人為西門稅吏,規矩卻是改了,幾位若要出城,每人需納稅二十文。」
那幾人對望一陣,俱都十分疑惑,其中一位壯漢指了一旁出城的一位農人問道:「他也出城去,你們為什麼不找他收稅?」王老漢笑了笑,「他不過是個小農,怎即得上幾位身份尊貴?」
聽得這句話,中間那位穿著好些的清秀公子面色一變,正想說什麼,另一位俊朗公子卻是一笑,擺了擺手道:「你倒有些眼力,怎麼就看出我們是貴人了呢?難道是著幾匹馬?不會,這些馬雖然還算好,在我大夏也算不得什麼。若是答得好,我們不但交稅,你也少不了好處。」
王老漢頗有些自得地說道:「嘿嘿,小人在城門處當差,自然眼睛要放得亮些才好,幾位雖然衣飾普通了些,但是馬匹上的馬鞍馬鐙俱是精鐵所制,而普通百姓大多是木製的,能用上陶制的就算家境好的了。」
那清秀公子聽了,讚賞的點頭說道:「不錯,你倒是個有心人。這稅我們自然是要交的,薛大人的規矩,卻是只管貴人,不理小民,這我倒也有些耳聞。李公子,你說我們是不是見見這位大夏的魏鄭公(魏徵)呢?」
那李公子呵呵笑出了聲,「罷了,你我俱是俗人,何必去污了薛大人這般雅人的耳目?」又對王老漢道:「我們府里正少一個你這樣的伶俐人,絕對比在城門處當差好得多,幹得好了將來也有一番前程,你可願意?」
王老漢接過一旁伴當交付的稅銀,聽了李公子言語,卻是搖了搖頭,「小老兒已是這般年紀,什麼心思也早就息了,再說這又不是什麼難學本領,公子若是有心,便提攜提攜我身邊這個年輕人吧,我保證不過一月時間他便可做到了。」
李公子微微動容,「你有這般心思倒也難得,好吧,過些時日自會有人來,若他真有你這般本事,自不會少了他的好處。」說完正要出城,王老漢卻又是一攔,「薛大人定的規矩,勞煩您幾位簽字留據,賬目上也好核算。」
那六人出了城門,劉六還有些迷糊,「王老哥,您這般提攜我,可叫我說什麼好呢?」王老漢望了望劉六興奮希冀的目光,嘆了口氣,「劉六,你家中還有兩個弟弟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可這有什麼關係?老哥,你說那公子能說話算數嗎?」
「關係當然有,那幾人的馬匹雖然算不上極品的好馬,卻應該是軍營里的,你若隨了他去,少不得戰場衝殺,如果你是家中獨苗,我也就不會那般說話了。至於能不能做的准,誰知道呢,這般貴公子忘了也是平常,剛剛我不是讓他留下字據,到時咱們問清楚他是誰,找上門去也就是了。」
「啊呦,不好,王老哥,他們是六個人,怎麼這紙上只寫了六個字?你可認得寫的是些什麼?」
當薛章得知了事情的原委,被王老漢請來辨認姓名時,卻是小半個時辰之後的事了,看過了那六個大字,薛章久久不語,末了才說出一句:「你們不用擔心他會忘記了,這人當不致失信於人。至於這六個字,應該他寫給我的。」
直到傍晚下了值,薛章騎在他那頭瘦驢上,慢悠悠回家之時,還在暗自思量:「太宗鏡,將軍頭,這等稱讚之詞直接說出來便是,何必這般費盡周折?」騎至半路,終於恍然大悟,「這原來是勸說之言!」
註:太宗鏡,魏徵,唐太宗時三鏡之中的人鏡,君臣典範,但死後墓碑被太宗下令推倒;將軍頭,嚴顏,東漢末年斷頭將軍,仕益州牧劉璋,領巴郡太守。張飛至江州,破巴郡,生獲顏。飛呵顏曰:「大軍至,何以不降而敢拒戰?」顏答曰:「卿等無狀,侵奪我州,我州但有斷頭將軍,無有降將軍也。」飛怒,令左右牽去斫頭,顏色不變,曰:「斫頭便斫頭,何為怒邪!」飛壯而釋之,引為賓客。然後世傳顏聞成都克,自斷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