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歷歷苦辛宜自珍
不消說,那六人六騎自是李夏一行人,不過為了保險起見,小荷(耶律雁)改作男裝打扮,眾人俱都換了平民服飾,李公子自是李夏,加上清柔,奴赤,迷離和一個名叫李毅的侍衛,在離宮后又到一品堂將馬匹換過,本以為不說天衣無縫,也差強人意了,卻不想在城門處便被王老漢一眼察覺了蹤跡。此刻離城已遠,路上行人不多,眾人便打馬快行,奔出五里光景,前面是一條岔路口,卻是遠遠便見了許多兵丁守衛。
耶律雁一陣遲疑,馬速變慢了下來,出城門時她便心有疑竇,但後來聽得了薛章之名,卻是她在冷香殿幫助李夏整理一些朝中邸報時知道的出了名的耿介清廉之臣,這才放心,此刻見了這許多人馬在前面,更是懷疑李夏不安好心又或者是西夏朝中有人得知了自己身份,前來攔截。
李夏亦是有些疑惑,見的耶律雁動靜,知她見疑,卻是有些惱怒,也不多話,仍是催馬向前,直到了路口,向身後望了望,卻發現耶律雁還是跟了上來,想來是奔得急了些,兩頰露出些許紅暈,見了李夏看過來的目光,卻是憤憤地盯了回去。
李夏笑了笑,將心頭那絲不快拋開,招呼了一位軍士聞訊道:」這位小哥辛苦,不知是質子軍還是擒生軍中勇士啊?我等出城,不知大軍在此,可有關礙?」
那軍士聞得李夏言語不俗,卻是回了個笑容,「我等便是質子軍了,在此處另有軍務,你等離城皆可自便。」
耶律雁這才放下心來,清柔聽得此地亦是質子軍守衛,卻是心念哥哥,關心的問道:「這位大哥,我哥哥也在質子軍中,他叫做赤松,在西大營當斥候隊的隊正,你可識得他?」
那人愣了一下道:「我等乃是城防司明統領帳下,西大營卻是大殿下主事,姑娘沿著官路直到長亭,在沿黃河向北一里便是西大營所在了。」
眾人道謝后沿路行了一陣,果然見一座亭子立在路邊,亭前石碑上正刻著長亭二字,再往西去,便是黃河渡口,此時天寒地凍,河面上冰層平亮如鏡,行人俱都小心翼翼。
那長亭乃是唐末時修建,年歲久了,顯出些許灰敗,眾人下的馬來,俱都向亭上走去。李夏卻是落在最後,望著長亭明顯的唐式建築風格,那宏偉的氣魄半點沒有因為年代久遠而褪色,更因蒼桑而透出一絲歷史的厚度感覺,直覺得唐人那包容四海的心胸精神撲面而來,竟是感到心頭激蕩,不能自已。
耶律雁本來已經到得亭中,見李夏著迷般的看著長亭,卻是折回身來,在一旁道,「西夏地處邊陲,卻又這般神採的建築,我西遼乃是大唐安西故地,舊時風物卻是已無半瓦存在了。中原文明璀璨,又該是何等模樣?我契丹人自大石林牙天佑皇帝(耶律大石)西遷以來,歷代不敢忘記中華文事,歷代君主都曾寄望於在西方休養生息,捲土重來。便是我幼年時,西遼與西夏交戰獲勝,父親高興之下談及中原,亦是信誓旦旦,道是等我及笄之日,便可回歸,為我選取中原才俊為夫。」
李夏聽得耶律雁感慨,卻是淡淡一笑,「西夏西遼俱是一般,不過是這天下棋局之中的邊角之地,大夏朝中亦有狂生自以為六國時秦出西方而一統天下,卻不知時地兩異,大夏自唐末崛起,歷經遼金兩朝,除了党項人射獵之俗始終維繫,牢牢守住西北著一隅之地,已是僥倖。至於黑契丹(西遼別稱),你可能不知,我聽聞你姐夫為了討好你姐姐,正要國中所有回教徒改信佛教,你這次回去,便可看到了。」
耶律雁面色大變,「西遼就要大亂了!」來回踱了幾步之後,急急問道:「若是以我哥哥的名義向西夏借兵,你父親有無可能同意?」
李夏不答,耶律雁等的一陣,終於嘆了口氣,「是了,大夏重兵都屯在金國邊境一線,即便同意借兵,兵馬也是有限。」李夏接言道:「不是即便同意,而是根本就不會同意。」
耶律雁怔了一下,「怎麼不會同意?最多我國同意割地歲幣便是,」見李夏仍是一副不為所動的模樣,耶律雁猶豫片刻,說道「若是還不成,那便加上我這個公主,這樣總該成了吧?」
李夏不意她能說出這般話來,實實在在吃了一驚,耶律雁死死的盯著他的目光,突然讓李夏覺得一陣難堪,在沒有了玩笑的心思,苦笑一聲,道:「你不必這般看我,其實這種事情根本不在你又或者有多少割地賠款之類,關鍵處在於能不能成功。」
「如今大夏兵力乃是東重西輕之局,等閑無法改變,西遼國內你姐夫屈出律不僅手握兵權,而且得到了相當多貴族的支持,現下大夏朝廷上下正是厭戰之時,和金國之間的戰爭騎虎難下,不得不為,又怎麼會去招惹西面的強敵呢?」
「可是你不是清楚嗎?西遼國內就要生亂,那裡是一個強敵?」
「即使這個敵人不過是個貌似強大的紙老虎,重臣們也只會看著他內亂而幸災樂禍罷了。」說道此處,李夏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即使是人人都知道的錯誤,大家也往往無法改正,這千年的歷史之中,多少豪傑志士俱都陷在同一個局中,一治一亂,五百年必有王者興,自唐以來,歷經五代十國到現今,差不多正是五百年了!只是不知道這一次的王者要殺多少人,才能使天下平定。」
耶律雁聽得一陣糊塗,訥訥的問道,「你說了半天,難道我這個西遼公主便一點作用都不起么?你可不要騙我,我讀過漢朝時的史書,漢時的和親我是知道的。」
李夏哈哈笑出聲來,「你願意聽真話還是假話?」耶律雁一愣,「自然是真話。」
「那好,真話便是一點作用都不會有。」見耶律雁臉色變化,李夏擺了擺手,「你可是心中不信?其實你看看我便知道了,我母親是金國的寧國公主,現在大夏和金國如何?若不是運氣好,有威武王爺在,我這個正正經經的夏國五皇子怕是活不到今日,前年冬日,若不是得了二哥的幫忙,我你還有清柔三人幾乎凍死在冷宮之中,你不記得了嗎?」
「再舉一個例子,你我那日見到的我那個二十六歲了還窩在冷宮之中的堂姐,不也是宣宗朝的長公主麽?國與國之間,和親從來都只是大局已定之後的小手段罷了,若不是此次一別之後,你我恐無再見之期,我也不會和你講這些,你我這般人既生在皇室,少不得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等閑不會有朋友真誠相待,昔日我落魄之中,你侍奉在旁,今日送你離去,也是一番報答。」
耶律雁聽了沉默良久,幽幽嘆道:「是了,千年以來,如同武媚娘蕭太后那般的女子不過兩人,我只恨不能生為男子,今日得你之助歸國,希望將來可以有報答得到的地方。」說著她面朝西方昂起頭唱起歌來,那歌聲婉轉憂傷卻又含著希望,唱到最後兩句眼淚便流了出來,唱過了一遍,對李夏說道,「這是我契丹西遷時的歌謠,說來可笑,我這個契丹人便只會這首歌中的契丹語了。我在為你用漢話唱一遍。」
李夏肅然點了點頭,他雖然沒有聽懂,但是那歌謠里的憂傷已經深深的打動了他,不僅如此,在那歌謠里,他分明聽到了一個民族遭受苦難時不屈的吶喊,耳邊耶律雁的歌聲仍在繼續。
騎上我們的戰馬啊,
那彎刀依舊閃光,
西行西行,
回首東方,那膏腴之土已在後方,
回首東方,那宮室已成廢荒,
回首東方,已是滿眼淚光。
南飛的大雁排成人字,
草灘上的羊羔跟著頭羊,
大石林牙,大石林牙,
戰士們跟隨著你,
如同星星圍著月亮......
註:章節名取自陽關三疊曲,全曲如下:
清和節當春,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霜夜與霜晨。遄行,遄行,長途越渡關津,惆悵役此身。歷苦辛,歷苦辛,歷歷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依依顧戀不忍離,淚滴沾巾,無復相輔仁。感懷,感懷,思君十二時辰。參商各一垠,誰相因,誰相因,誰可相因。日馳神,日馳神。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芳草遍如茵。旨酒,旨酒,未飲心先已醇。載馳駰,載馳駰,何日言旋轔?能酌幾多巡!
千巡有盡,寸衷難泯,無盡的傷感。楚天湘水隔遠濱,期早托鴻鱗。尺素巾,尺素巾,尺素頻申如相親,如相親。噫!從今一別,兩地相思入夢頻,聞雁來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