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洞房花燭
尖刺的痛激得莞初一把撥拉開衣袖,才見那藏在褶皺處的小銀針露了頭。心下懊惱:真真是的,還沒扎到人家倒先把自己給扎了。眼看出了血珠正是要尋了帕子,忽見那鴛鴦枕旁疊得方方正正、一塊綉了青梅的白綾子,這……該就是那塊貞潔布吧?為這個,原本自己是有預備的,可陪嫁來的那小丫頭不知幾時被人換了去,那東西自是尋不著,此刻看著手上的血倒是現成了。莞初俯身拿過來,又用力擠了擠,也不知是沒吃飯還是天太冷,就一兩個血珠兒竟是再沒有了,不得已,把那小銀針拿出來在指頭肚上又狠狠戳了一下,這才結出大顆的血珠,一顫流了下來,趕緊用那白綾接了,染出兩個銅錢大小,歪著頭瞧瞧,估摸著該是夠了……
將白綾藏好,莞初重低頭小心地撿了一顆桂圓,剝開。呀!撒帳的不該都是乾果么?可這雪白的果肉圓滾滾、水汪汪,通體透明,汁水漾出來順著手指淌,入在眼中,滿口生津!打小最愛莫過荔枝和龍眼,這時下哪裡得見如此新鮮欲滴的果子?莞初一時嘆奇,一時欣喜,全是顧不得,一個一個撿來剝開,放進口中,輕輕咀嚼,任那甜甜的汁水打破了蛋殼一般滑滑地淌在口中,許是用冰水存浸,清涼涼的,好是清爽。不一會兒手心裡積了一把果殼,左右尋不著丟的地方,只得把隨身的帕子打開,小心地堆放了。騰出手,這便更得意,一個接一個,不一會兒功夫就把這一床的「貴」吃了個乾淨。
口中解了饞,腹中卻是意猶未盡,再看看,撥拉著撿起一顆棗子,胖嘟嘟的,果肉摸起來雖不平滑倒十分緊實,只是當中紫紅、兩端青白的模樣像是沒熟透似的不大入眼,莞初猶豫了一下輕輕咬一小口,咦?這是什麼?吃了這麼些個甜得發膩的龍眼,此刻該是什麼入口都不覺味才是,怎的依舊品得那酸酸甜甜的味道?甜得如此青澀,酸得恰到好處,山間青草香瞬時就滿口清新!從未品得如此美味,原是不喜棗子的人此刻一口接一口,仔仔細細地品,厚實的果肉入在口中十分有嚼勁,末了乾乾淨淨一個核,極小,若非品得仔細,許是都要嚼碎咽了,兩指捏了,對著燭光……
一口氣提起來,莞初再不敢動……
燭光那一頭,那人不知幾時已是站在門口,雙臂抱著肩斜靠著,面上不似將才給她擦臉時那冷冰冰的顏色,此刻眼迷離,嘴角微挑,大紅的喜袍一股子端不正的邪氣。莞初只覺得雷打了似的,動也動不得,正似新床上這一捧子果殼,亂糟糟,不合時宜,藏也無處藏……
他抬步走了過來,一撩袍角坐在床邊,寬大的拔步床此刻如此窄小,兩人之間只這一堆小小的果殼……
齊天睿兩指捻了一顆丟進嘴裡:「這棗子諢名『不落酥』,只長在山西平遙辛村鄉,那一片山統共不過幾個村產這種棗子,怎樣?」
莞初僵著,氣都不敢喘,死死摳著手裡的棗核,心砰砰直跳,一時的,竟是遍尋不著袖子里那枚小銀針……
「我也沒吃著什麼,儘是酒。」說著齊天睿身子往後一歪,單肘撐著被褥靠了,順手又撿起一顆花生剝開,吹了皮兒,一把抓過她僵硬的手放了,「栗子要應景兒,生的,不能吃。吃這個,這個管飽。」
被他扯得身子有些歪,紅彤彤的鴛鴦帳下,兩人這麼近,只這一下,感覺他的手熱熱的,莞初的心已是跳得快震碎了自己的耳朵,悄悄瞥一眼,那人只管自己剝了花生吃,「我將才見著大娘和大嫂,把你陪嫁那丫頭要過來了,叫什麼來著?」
莞初手窩裡捧著那顆花生,心只在嗓子眼,硬生生咽了一口,方輕聲回道,「艾……艾葉兒。」
語聲輕,十分嬌軟。齊天睿又問道,「多大了?十歲?」
「……十一。」
「歲數太小了。」齊天睿拍拍手,仰身躺倒在被褥上枕了雙臂,「這府里的規矩,不滿十二都要在各房媽媽們手底下學本事,不能使呢。」
「……哦。」
莞初原本也沒有丫頭使喚,只是二娘實在怕人笑話,才把府里不剩幾個的小丫頭挑了一個給她,怎的倒不知齊府有這規矩,那小丫頭學了幾年戲未曾做過什麼活計,這要落到管家奶奶們手裡不知調//教可如何是好……
「我已經帶了過來,橫豎你自己斟酌。這房裡按例該有六個丫頭,就把她放在樓上,另一個么,」齊天睿輕輕嗽了一聲,「從夕兄送了個丫頭給你使喚,叫綿月。」
將才還憂心小丫頭的人聞聽此言像入定了似的,眼睛一眨不眨,燭光里晶瑩剔透……
齊天睿微微蹙了蹙眉,「你可聽著了?」
「葉先生……在府里教書?」
頭一次聽人這麼叫葉從夕,齊天睿不知怎的覺著這三個字忽地生出好些意思來,原是該一步千里的稱謂,此刻聽起來竟是如此親近。從夕兄果然不同尋常,總能弄出些旁人不及的意境來,只是她這麼一問,倒叫齊天睿又好笑,怎的還沒完了?懶聲應道,「咱可請不起。」
她抿了抿唇,不再做聲,兩隻小小的渦兒扣在嘴角下,乖乖的。
齊天睿眯了眼瞧著,想著依葉從夕的脾氣斷不會在事成之前說給她,此刻她那小心眼兒里該是怎樣無奈生怨?只是這麼瞧著,臉色不見凄然,紅燭里粉粉嫩嫩的。
「還餓么?」
她怔了一下,搖搖頭。
「那睡吧。」
齊天睿站起身摘下喜冠,自去寬解腰帶,三下兩下褪去喜袍並裡頭的薄襖,一併丟到衣架上,回頭瞧見那人還僵在床邊,一挑眉,「怎的?想扛著這身行頭睡啊?」
他只剩了裡衣兒,薄薄一身銀白,莞初越低了頭,只覺這房中小,只覺這鳳冠輕,怎麼的都藏不住,不敢喘氣,生怕這一吸氣有了那一身單薄的味道……
聽這語聲不耐,莞初這才磨磨蹭蹭地起了身,眼見他走了過來,她緊緊貼了床棱,手摸著那枚小銀針死死攥了,不覺那小針細細地扎進肉里。誰知那人根本未理會她這木頭樁子,只管俯身掀起床鴛鴦戲水的紅鍛褥單將一床的生果包羅了胡亂團著扔在了桌上,砸得那龍鳳燭好是晃了一晃,屋子裡的兩個影子晃得好大,好近……
他並未將被褥打開,只就著那壘起的條褥仰身躺了。背對著,看不到他的臉,卻能覺出那沾了酒醉的目光,直燒得她如覆針氈。強掙著,莞初挪動了腳步,挪到梳妝鏡前,抬手卸那鳳冠,雙手冰涼,哆哆嗦嗦,左右尋不著結系的地方,鏡子里狼狽得滿臉通紅。越急越不得章法,好容易扯下來,直拽得頭髮亂糟糟的,隨手撥弄了幾下,實在受不得那背後的眼睛,趕緊轉回身。
他……幾時笑了?還是……那眼睛一直就是笑她的?此刻雙頰泛起了酒氣,紅暈迷離,看著她愣神兒,他一側身,單肘支了,沖著她輕輕拍了拍自己身邊。
莞初只覺得渾身的血都凝成了冰,他這是叫她自己躺過去么?那一臉醉朦朦的笑似有若無,風流極致,像是他兩個早有前緣,更像是篤定了她的輕佻,沒有了鳳冠的遮掩,只這目光便輕薄得她無地自容……
這一刻莞初早就想了又想,一夜又一夜,生怕自己失了神,錯了手,種種情形都想遍,想過他冰冷,想過他貪婪,想過他莽撞,想過他大醉而歸,卻怎麼都沒想過竟是如此風流篤定。這麼便宜地躺了,要她「自投羅網」,而她,正像落在那網羅里的雀兒,依舊看得到天,自由的手腳,卻飛不了……
一隻獃獃的小兔子,這一張撣去脂粉的臉慎得慘白,眼睛里那琥珀如此剔透,燭光透亮照進那怯生生的心底。這一夜,只要他想,她便是要這麼怕,豈不有趣?喜宴之上,齊天睿不敢痛痛快快地飲自己的喜酒,此刻這洞房花燭,若再不消磨一些,豈不冤枉得緊?
正琢磨著,卻見那人兒竟是自己挪了腳步,未待他驚訝,她已是來在床邊輕輕沾了個邊坐了。那雙眼睛倒不如身子自如,瞪圓了一動不動的,不管腳下如何,目光一刻都不曾離了他。齊天睿覺著有趣,禁不住眉目笑容滿溢。
她又往床上挪了挪,兩人此刻只剩半個身子的距離,齊天睿心下越笑,也往她跟前兒蹭了蹭。她轉過身,端端正正四目相對,那眼睛竟不似將才的呆怔,此刻湖水悠悠潺潺,淡淡的青藍如此清澈,紅帳遮掩著紅燭在這湖水上薄薄蒙了一層雲霧,慢慢靠近,那水波迷離似夢中仙境直逼了他來。寬大的喜服好是不便,挪動著便曝出雪白衣領、雪白的脖頸,紅燭里蒼白的臉色竟是微微塗抹了紅暈,小嘴嘟嘟十分乖巧,齊天睿挪不開目光,細細端詳,尋著將才那小小的渦兒……
她俯下身,淡淡的女兒香裊裊婀娜將人包攏,防不及防,彼此換著氣息,已似親近得肌膚相膩……
眼見她的手伸了過來,齊天睿正要抬手接,不知怎的,忽地四肢鬆軟,醉意襲來,她的小臉這麼近,絨絨的小汗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卻怎麼整個人越來越模糊……
他睡了……
莞初泥塑一般,四肢僵硬,這麼近,能嗅得到他熟睡的鼻息……
劍挑濃眉,長長的雙睫凹進眼窩,越顯得鼻高挺、臉廓分明,不見眼中戲謔的神色,只見那唇寡薄,淡淡的紅暈。富家公子,竟不是嬌養的細白,究竟是如何經得了風霜,顏色陰沉凜冽,只這眉目清俊之中邪頑不恭,遮掩不住的風流,不愧久聞大名的風月公子,只此刻,沉沉入夢,修長的身型毫無反掙的力氣,安靜如初生的娃娃……
她手下的銀針竟是不知該怎麼拔//出//來,哆嗦著,一點一點依舊敲著他的穴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