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聯姻
方照臉色蒼白,向我走過來,突然說道:「前日我去過行宮。」
硝煙瀰漫,大炮發射后的餘震仍在腳底下顫抖,我低頭撣拭衣服上的火藥屑,漫聲道:「知道,蔣雯雯告訴我了。」
「那孩子……」方照瞄我一眼,半途中住了嘴。
負責火器營的王勇跑過來,向我打過招呼,與黃思義、朱溪、蘇墨等人笑鬧作了一處。
方照緩下步履,我她二人慢在眾人之後。
槍炮聲不斷,兵卒進行激烈的操演,整座山谷回蕩千萬種巨響,使得每一個人的交談都象吶喊。
方照知道蔣雯雯之事有蹊蹺,不敢大聲說話,我呢,也不想讓其他人知道,兩人說話便有如情侶,交頭接耳,看上去親密得不得了。
朱溪回頭看來,露出含蓄的笑,令得方照玉面發紅。
方照回健康一直不曾見我,偏生於前日私自進入宮,哪裡也不去,只去那間小閣。
也許她知道其間的秘密。
「那孩子……」她又說了一遍。
小鹿皮靴子踩著一粒石頭,武藝高強的聖姑居然打個趔趄。站穩身子,小臉輕淡的紅暈象潮水般消退,回復初時蒼白,瞄來的眼神突然充滿憤怒。
我終於肯定,她知道那個秘密。
「那孩子,姓徐。」我輕描淡寫地說。
都是阿爾塔和包圭的功勞。
他們於澉浦大戰結束之後,四處收羅韃子留的財寶。阿爾塔還發現韃子留下一批侍女,其中就有蔣雯雯,兩人色心大起,差點污了她。
蔣雯雯一句話救了自己,她說:「他是這孩子的父親……」
「他」,即是我。
兩個膽大包天的色鬼企圖隱瞞秘密。但包圭終究受不了沒日沒夜的煎熬,不但承認他們的荒唐,還將蔣雯雯母女偷偷送進了宮。
而阿爾塔,誰也想不到粗壯得象頭牛的番人居然膽小如鼠,一見事情敗露,趁我去襄樊前線之際,竟一溜煙逃回台州,重新操持起他的生意。
就這樣想著,我曬然一笑,有什麼不可說的?
與蔣雯雯一夜的交情,有了這個孩子,雖是糊塗一時,可孩子無罪,她不能承擔隱名埋姓的後果,她需要一個公開的父親,她不能成為藏起來的秘密,這對她是不公平的。
孩子姓徐,叫莫莫。
本來不該有的,莫須有的,卻有了,因此叫莫莫。
那個臉蛋潔凈得象月亮的孩子,笑起來象朵嫩滴滴的花朵。
真是好寶貝兒。我又是一笑。
但現在不能公開,我會讓莫須有的莫莫成為一個秘密,一個公開的秘密。不是有很多人希望我死么,希望我失敗么,好吧,我提供給他們攻擊我的藉口。楊霖,尊貴的欽差大臣,會在最快的時間內,把這個秘密傳遞給臨安的重臣。
方照咬緊牙,眼睛里那一絲莫名其妙竄出來的的憤怒平息了些,低頭往前走幾步,不再看我,在操演場巨大的噪音之中貼近過來,說道:「臨安有事要發生。」
回來健康怕有三五個月了吧,前日偷偷溜進行宮,今日又來找我,必有要事。果不其然,她終於說到正點子上。
「嗯。」我點點頭,也不看她,緊跟前面那行人,邁動步子,動作隨意得很,好象並不在乎臨安會有什麼事發生。
刮來一陣風,裹著濃烈的硝煙,象霧一樣罩住行走的幾個人。白茫茫的風吹亂方照額頭上的散發,幾縷青絲停在小巧的紅唇上,襯托那小唇紅得妖嬈。
方照抹過青絲,撫平亂髮,和我一般面無情,語調同樣平淡,其實我知道,這個美麗的女子內心裡翻江倒海,只不過在我面前不願意表露出來罷了。
情愫么?
仔細看過去,薄薄的小唇紅得簡直鮮艷欲滴。
「太皇太后已經一個月沒有上朝。」她說,紅唇微啟,象兩瓣桃花:「陳宜中準備來健康,大約三五后便會啟程。哦,他奉旨而來,堂堂大丞相,這回作了欽差大臣,就為見你。」
鮮艷的嘴唇突然現出一抹譏諷:「好象對你又有大大的封賞。」
「嗯。」我點了點頭。
明教在京城有情報系統,作為軍隊的統帥,我當然也有,就連朝庭里,如趙晉等人,也會把朝庭的風吹草動及時送到。她說那些,只怕我比她更清楚。
她接著往下說:「忽必烈在大都下旨,痛罵伯顏,撤了他的江南行省丞相的職,遣郭侃南下,任攻南大軍的都元帥。」
「郭侃是漢人,對他一定要小心。這人曾是忽必烈之弟旭烈兀的副元帥,后又奉命領二十萬大軍攻大食,平生百戰百勝,未嘗一次敗績。」
這個情報是我不知道的,原來忽必烈還有這樣厲害的將軍,並且,這個厲害的漢人將軍南下,即將與我對陣。
我問道:「郭侃南下,帶多少軍隊?」
「不多,兩萬,行軍緩慢。」方照似乎很有些不解,眉頭之間皺起好看的細褶:「輜重拖累的。兩萬人,帶的東西卻多,看上去成了歲銀的解差。」
「有多少?」
「上千輛車,全蒙著黑布罩子,延延漫漫幾十里。」
我也皺起眉頭,兵貴神速,既然忽必烈派來江南替代伯顏,行軍怎麼會這樣慢,帶那麼多東西,搬家么?
再者,僅帶兩萬人下江南,想以區區兩萬人解襄樊元軍的圍?
也沒有多想,兵來將擋嘛,郭侃即便當真是個百戰百勝的將軍,我也不怕他,身邊操演場上的東西送去前線,誰敢攘其鋒?
只是方照前後探我,就為說朝庭對我的態度,和郭侃的事?
不會那麼簡單。
一行人來到操演場邊緣,那裡放置一具鐵制的房子,有窗,有門,屋頂還有煙囪。鐵房子旁邊,堆一大堆的煤,不時有人從房子里出來,挑一擔子煤又跑進去。隔一時,屋頂煙囪冒出濃稠的白煙,屋裡「哐當哐當」,發出一連串的響。
黃思義笑得更歡,回頭沖我叫一聲:「蒸汽機……」領著朱溪、蘇墨和王勇就鑽進鐵皮房子。
方照在洞窟里見過這東西,如今又見,便問我:「什麼蒸汽機?」
我想了想,告訴她:「就是馬,或者是牛,總之,把它掛在車前頭,它就能象牛馬一樣拉著車子跑。」
「什麼?」方照顯然沒聽明白,眼睛盯著我,充滿疑惑,似乎我在念天書。
「呵呵。」我得意地笑了兩聲,說道:「以後你會知道,也許是十年,也許是五十年,總之,以後你會知道」
方照又低下頭,低頭那一瞬間,就象在議事殿,眸子里出現一絲彷徨,一絲猶豫,似乎在思考究竟該不該接著往下說。
我理解她,一個年青女子,能夠領導十數萬教眾的明教,必然有一番過人的手段。
如此的人上之人,受不得任何侮辱,她必須高高在上,任何人也不能對她的尊嚴有半點損毀。一個年青女子,手下全是桀驁不馴的粗陋漢子,她必須要求更多的的體面,更多的權威,更多的尊嚴,這也是維護地位的必要方式。
而我,毫已顧忌地將她極力要求的東西擊得粉碎,甚至,這破壞來得讓她沒有還手之力。
殺的兩個散人,其中一人叫劉俊,高高大大,相貌英俊,是方照的意中人。明教之中,方照與劉俊的關係是公開的秘密。
不但是劉俊,連貴為天王的勇猛都被我殺了,多大的侮辱啊,明教還有入教即為兄弟的教規。兄弟莫名其妙被人殺了,作為一教之主的方照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她當然想報復,可我又是明教的大靠山,驃騎大將軍打到哪裡,明教就在哪裡風生水起,能公然與靠山撕破臉皮?
不能,誰也不能。
不用大腦,我只用腳指頭就能猜到,至少作為護教使者的朱溪會第一個站出來反對,另一個護教使者騰文俊,也許會比他晚半步,卻也是絕對反對的。
兩個護教使者都反對,效力不會比方照的意見輕,對於其它人來說,說不定還更重要。
個人恩怨從來放在大局之下,中國人,永遠是這樣的思維。
服從大局,每一個中國人都是天生的政治家。
也許他們在教內做過秘密的祭祀,但那是秘密的,背著我的,我不知道,我也不願意知道。
我請方照來到這裡是有用意的,我想讓她明白,任何犧牲都不會平白無故,付出就有收穫,亘古不變的道理。
什麼宗教,什麼派別,不希望自己發揚光大,萬流之中獨佔鰲頭?明教不是草根派別么,它想自朝庭以及諸如釋、道、理的正統王道中掙扎出來,困難重重,難得勝於上青天。
明教的靠山是我,方照看到了,靠山擁有古怪的山洞,擁有匪夷所思的武器,擁有一大批能征慣戰的將軍,他能打下一個大大的天下,他打下天下,就是明教大大的地盤。
利益高於一切,利益之下,那叫兒女情長。
我也有借重明教的地方。明教起自草根,我看中的正是它的草根性。
我在進行一次革命,舊勢力的阻擋早在我意料之中。我不能以一個人對抗一個舊天下,惟有扶持原有的失意者,打倒原有的得利者,一批人站起來,一批人倒下去,這天下,才會有個翻天覆地的變化。
我希望變作一隻蝴蝶,扇動翅膀,帶起一股破壞一切的巨風。
有山就有風,仲春的山風溫暖如絲,卻不能讓人感到愜意,反而殺氣騰騰,裹著硝煙和震顫撲面而來。
方照慢慢的走,紗裙的裙擺染上褐黃色的硝塵,裙擺顏色發深,使得她的行走看上去很沉重。眸子里猶豫更濃,說呢,不說呢?嬌艷的嘴唇翕動,終究開不了口,真讓我都為她著急。
又看見洞中之物,兩個輪子懸在空中,輪子中間架一台水汽瀰漫的大鍋,鍋下,煤球燒得旺盛,而那輪子,居然通過大鍋連著的精巧的機械臂,自己在轉動。
方照臉色發白,沉重的裙擺突然靜止,繡花鞋乖巧地併攏:「等等,我有話要說。」
黃思義等人已去得遠了,我停在輪子下面,看著她,即使硝煙瀰漫,塵土染黃她的紗裙和容顏,仍不能使她的秀美有半點損毀。
她咬著牙,瘦瘦的下巴緊張地綳出尖細的輪廓:「明教,想和,大人聯姻……」
說完,牙咬得更緊。
明教想和大人聯姻?
紅袍大將軍又一次怒射,轟隆隆,巨響鋪天蓋地.
這句話來得如此猝然,我的震驚毫不比大炮的巨響有半點差異。巨大的驚詫中,下意識扭頭去看朱溪,明教護教使者在遙遠處打個顫,那道背影倏地繃緊。
她為什麼要悄悄進宮去探蔣雯雯,為什麼知道徐莫莫是我的女兒會憤怒,為什麼突然要求見我,一切,於現在完全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