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二十八章 演戲
佛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
在蘇幕白低頭問了三遍「西子,你約我去客房幹什麼?」之後,周圍的僧人終究步伐緩了下來。
西子一見,有些掛不住,頗為匆忙地扯住蘇幕白的袖口,「你,你說我約你去客房幹什麼?」女子潔白的小臂暴露在空氣中,一絲不被常人察覺的緋紅生於面上,眸中盈盈水汽。
西子少有這樣的神態,蘇幕白獃獃望著,只覺得被她握住的地方一陣火燒,好一會才反應過來。
冷冷站在一邊,「師父,這樣有違人倫,慕白歸根到底是你的徒兒。」
「你……」西子眼裡的盈盈水光頓時沒有了動彈,整個人呆立在一處,「蘇幕白,你什麼意思?」
「師父,我什麼意思你應該明白,」蘇幕白依舊沒有任何錶情,如同一塊千年寒冰,「既然你要在大庭廣眾下把事情鬧大,慕白也沒辦法。我堂堂七尺男兒,怎可就這樣屈服於……淫威之下?」
西子驚愕得有些站立不穩,「好,好一個七尺男兒……好一個淫威之下。你說,你可是有喜歡的人了?」
蘇幕白一頓,語氣決絕,在外人看來就是要和自己師父恩斷義絕的態勢,「是!不瞞你說,我是有喜歡的人了。所以師父……」
「別叫我師父……」兩行淚水奪眶而出,西子雙眼通紅,如同一隻受傷又倔強的小貓,「我不是你師父!你有了喜歡的人……那我,那我怎麼辦?!」
蘇幕白心裡猛地一抽。不由自主邁出去的步子還是即時收了回去,他淡淡道,「師父,還是師父。」
周圍的小僧開始不淡定了,幾乎連地都忘了掃,這一出師徒不倫戀三角戀的戲碼對於他們來說那真是比金剛經好看太多。哇,你看這俏生生的師父倒貼給徒弟徒弟都不要,是不是傻?
誒,說不定那小子的心上人,比這位還漂亮呢?
小僧們用眼神飛速交流。
西子一瞥周圍,擦了擦眼,雙眸殺意陡生,「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沒見過吵架啊?!」然後一扭頭往走廊的一端飛快走去。一,二,三。一不小心「砰」的一聲,在拐角和幾個人撞了個人仰馬翻。
西子莞爾一笑,本想逼真一點來個真摔,客意往那石塊上摔去。卻在快落地的時候被一個力道帶入懷中,帶著中藥好聞的香氣,蘇幕白滿目關切,「師父你沒事吧?」
西子看著眼前的男子,先是一愣,然後倏忽間將他用力推開,坐在地上,眼睛又紅了一圈,「不用你管……」
旁邊是被撞倒的小僧,見此情況大驚失色,指著那一地的帛書大喊,「快快,撿起來,被師父師叔看到就完了!」說罷趕緊撿起地上的東西。西子微微止住哭聲,看著一地的帛書,正是一對方才被開光的妙法蓮華經。
為首的大和尚滿臉肥肉,暴怒道,「怎麼走路的?!這可是方才才開過光的聖物,裡面可有冰蠶絲,名貴得很,撞壞了你賠?不長眼的東西……」明明是對著小和尚罵,眼睛卻一直瞅著西子的方向。
啪的一聲,一個石子就擊在了他的膝蓋處,和尚哎喲一聲單腿跪了下來。
「大師,您可還好?」蘇幕白帶著春暖花開一般的笑意,將那和尚扶起來。
「還好……」那和尚恨恨,「誰這麼不長眼?!別讓我逮著你……」這個當口,他突然就看到了蘇幕白腰間少了一顆珠子的根雕,趕緊鬆手,往後退了兩步,攥緊了雙拳。最近到寺里的人,究竟都是什麼來頭?一個個的,身手都如此詭異。
「大師,」西子軟軟道,抬起一張梨花帶雨的臉,「可是我撞壞了聖物?」
大和尚再一見眼前的女子長得好不俏麗,聲音軟軟身世可憐。有了台階下,索性也沒法作。
這時方才看熱鬧的僧人也跟了過來,開始噓寒問暖,「女施主,這是怎麼了,摔得可要緊?」
「無大礙,就是心裡難過。」說完,西子雙眼立時又紅了一圈。
正這時,了塵大師從不遠處尋聲而來,「西子女施主,發生何事?」
「讓大師見笑了,別的沒有,」西子深呼吸了一下,用蘇幕白的袖子擦了眼淚,「就是我這徒弟,太寒心。」
「大師,」蘇幕白乖乖站在一旁,一臉無奈,「您來評評理,您看我師父做得可對?今日師父約我去客房談話,我沒答應。因為我知道師父要做什麼。婚姻大事不能兒戲,慕白不願意迫於師門壓力成婚。」
「你不願意迫於師門壓力成婚,那我怎麼辦?」西子氣息又開始喘不勻,「你師祖,我師父看上你了,雖說人家年齡大些,但是好歹年輕的時候也是看得過去的。你若不答應,她不得把我的皮扒下來?當初拜師的時候說什麼來的?上刀山下油鍋,現在呢?」
蘇幕白閉上眼睛,然後看向大師。
了塵大師表示同情,「貧僧是出家人,紅塵之事不妄言。但是見二位施主師徒情分頗深,勸二位珍惜緣分,莫要刀劍相向。」
說罷將西子扶起來,然後對著那送東西的和尚說,「快去吧,別把將軍們的行程耽誤了。」
和尚們一聽,如蒙大赦,腳底抹油就要往別處走去。
「大師等等,不知道這個是不是裡頭的?」西子紅著眼睛從身下拿出一個藍色的荷包,上面荷葉田田,「我方才在地上撿的……」
「是是是,正是,謝謝施主。」和尚如同逃過一劫般,趕緊接過,再將手中的物什清點了一遍。跟了塵再彙報了一次,往遠處走了。
「慕白,」西子慢慢恢復平靜,撐著廊椅站起來,「我和大師有事要談,你先回客房去好好獃著,不準逃,待會再找你算賬。」
蘇幕白會意,點了點頭就往客房的方向騰空而去。
***
法、輪殿。
燭火之下,一黃一藍,兩人安靜地並排而坐。
「施主這些年過得可還好?」了塵先打破沉靜。
「你是替你家師祖問的這個問題,還是自己好奇想問這個問題?」雲山毛尖,清甜可口。紅唇噏張,微熱的茶水滾入喉間,「好茶。」西子一嘆。
「這二者可有何區別?」
「當然有區別。」西子抖了抖身上進殿時沾上的香灰,「要是是你師祖問,那我就說比他當時過得好,若是你問,那就是去問你家師祖。」
了塵尷尬地咳了咳,「沒想到多年過去,女施主變得如此幽默。」
「大師也一樣,原來不過是個老實的小和尚,怎麼十幾二十年一過,睜著眼睛說瞎話的本事倒是融會貫通了?」
「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
「大師心裡應該清楚,」西子沒有半點遲疑,「在十幾年前,你師父以及你兩位師兄的死應該不是偶然。」
「不是偶然?」了塵目瞪口呆,「可,可是師父師兄們確實是被妖怪殺死的啊?!」
「是,的確是妖怪殺死的。可是那隻妖怪不是偶然出現在那裡的,而是本來就是你養的。你說我說的對不對?」西子接著撇開茶碗中漂浮著的茶葉。
「了塵確實不明白施主所言。」了塵臉上的表情還是沒有絲毫變化,甚至眼神都沒有一絲飄忽。
「那我這麼跟你說,」西子換了一種方式,「你和你的師祖,感情很深,可對?」
「親如父子。」
「那便好,你能承認這點,他老人家在天有靈也能覺得欣慰,」西子接著問道,「我從大乘寺離開的那天,也就是你師祖去世的那天。你如果真心對你師祖感情甚篤,為什麼對我的嫌疑不聞不問,反倒只關心那失竊的寶貝?」
和西子預料到的恰恰相反,了塵的臉上不但一點慌張神色都沒有,而且還露出一抹釋然的笑容,「女施主這麼說,貧僧就放心了。開始一直以為,貧僧找錯了人,看來這次找的人,果然沒錯。」
西子卻沒了頭緒,「這是什麼意思?」
「貧僧不懷疑姑娘,是因為沒有必要。姑娘且等一等,我去拿一件東西。」說罷,了塵往前走了幾步,輕輕轉動了佛台下的一個按鈕,只聽見清脆的咯噠一聲,一個暗屜生了出來。
了塵雙手合十,口中念了一句什麼,然後雙手從暗屜里拿出一個紅布包裹的四四方方的小匣子,兩掌大。才一拿出來,西子就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清香。可是到底是什麼味,她一時也說不上來。
「這是印無荒的東西?」
「正是師祖之物。」了塵道,「師祖曾經對我說過,他求佛法一生,似乎放下紅塵雜念無數。卻依然沒能夠完成太師祖的囑託忘卻一切塵事。彌留之際,師祖與我說的幾件放不下的事情中,有一項便是姑娘你。」
「我?」西子詫異。
她記得這個人,印無荒,也就是眾人口中的荒酌大師。少年時玉面星眸,長得如同畫中人,只可惜,出了家,信了佛,從此塵世一切幾乎與他無關。
在她很早的記憶里,她似乎和那個人一起生活了很長的一段時間。
可是記憶裡面這個人對她從來都是冷冷淡淡,只有他不念經的時候才會對她說一些她不太能聽得懂的話。本來還以為是和他有血海深仇,怎麼突然間自己就變成了他放不下的人?
「正是。這些年貧僧一直都在尋你,可是姑娘行蹤神秘,我一直都沒有找到。」了塵道,「能與施主如此親密之人,定不會傷害師祖。」
「你對你家師祖的估計是不是過高了?」西子話鋒一轉,「那山上的那隻妖怪你又怎麼解釋?」
了塵的表情這個時候真正地開始有了些哀傷,褐色的瞳仁里似乎藏著常年瀰漫的風沙,「這個,確實是了塵的罪孽。」
「哦?」西子似乎很口渴,聽到這裡幾乎一口就將茶水飲盡。
「了塵一直一來,將師祖看做活佛。」男子臉上的皺紋緩緩舒展了開,娓娓道來,「那天師祖圓寂,我抱著師祖手抄的經書痴傻了三天三夜。師兄弟們都以為我傻了,早課晚課也不叫我,只是按時給我送飯,讓我好好安靜安靜。」
「不久之後的一天晚上,夜黑風高,烏鴉在樹上不停地叫著。我在房內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於是便偷偷地溜進了放師祖遺體的地方。點上燈,四周沒有一點不對勁,師祖依然保持著打坐的姿勢,臉色一點都沒有變化,彷彿在生。」
「我跪在師祖面前拜了三拜,一抬頭就看見那隻食發鬼從師祖的身上脫離了出來,神情安靜自在得很,然後看見她緩緩開口,叫了我的名字。她說她叫阿綰,需要我救她。」
「那個時候我不知怎麼便認定,這個妖怪一定是師祖的分神。可是這是只食發鬼,若是師父和各位同門見了一定會將它挫骨揚灰,所以我當時便用法術,將它禁住。到了後來我被派到這裡,也將它帶了過來,養在了後山。」
「所以她到了後山,發現這裡並沒有高僧,於是大開殺戒?」西子推測道。
「不是這樣的。」了塵似乎緩緩地陷入了自己的回憶里,手緊緊地抓住手中的包袱,「沒過多久,寺里就發生了鬧鬼的事情。許多小僧一上後山便神秘消失。於是我去找它質問,可是我發現並不是它做的,它雖然吃人,但是只是食、精氣,從來不食血肉。和師父鬥法的是另一隻鬼,其它人沒見過,但是我因為經常出入後山,確實是見到過的。雖然只見到過一眼,但是卻再也沒有忘過。那隻妖怪渾身鮮血淋淋,頭上除了一雙圓滾的眼珠子幾乎什麼都沒有。那時候食發將我渾身裹住,擋住了那妖怪的搜尋我才逃過一劫。可是也是同時,我看見她的右手骨骼,電光火石之間陡然伸長,刺穿了我師父的前胸。師父裝作無事,拼下最後一口氣將那女鬼打跑,並說要是下次再敢來這裡搗亂,可就不是打斷她八根肋骨這麼簡單了。」
「於是那隻鬼就從來沒有來過你們寺里出現過了?」
「是,可是那個時候,阿綰卻不行了,不知道為了什麼,異常狂躁,每天晚上將整個山洞撞得砰砰作響。於是師兄們發慌,要上山去將妖怪抓住,斬草除根。我怎麼攔都沒有攔住,於是兩個師兄死在了它的手下。」
了塵低了低雙目,眼睛微微紅了起來,「身為出家人,我罪孽在身自不必說,隨時都有遭受報應的準備。可是仍然希望今生能夠償還清一些罪孽,於是常年遊歷在外,和師祖一樣,成了苦行僧。」
「那你既然知道食發鬼會發狂,為什麼還養著?莫不是那之後你還以為它是你師祖的化身吧?」
「不,貧僧就是再糊塗,那時候也知道食發可能是師祖當時收伏,可是還沒來得及超度的鬼魂。可是那個時候我發現我對它已經下不了手了。而且,它從來沒有有意去做過什麼不好的事情。它發狂是因為在我不知道時候,它被另外的東西傷了。師兄的死,我可以一人承擔這個罪過。」
了塵說完,殿中再一次陷入寂靜,只剩下燭火噼啪的聲音。
「也算是,有情有義了。」良久之後,西子緩緩開口,微微向了塵這向湊過去,「大師,你聽到了外面的腳步聲沒有?」
「恩?」
西子狡黠一笑,「既然你師祖說了放心不下我,那你是不是應該照拂小女子一下?」
「那是自然。」
「恩,不知道大師會不會演戲?」
了塵一愣,「演戲?姑娘今天不是來向貧僧問罪的嗎?」
「恩,演戲,」然後西子笑意更深,「本來也沒打算找你麻煩,你殺人與否,暫時還與我沒有太大的關係。」
正這時,傳來敲門聲,男子聲如洪鐘,「了塵大師,是你叫我?」
「這是?」了塵驚訝,「丹陽道長?」
西子的手在了塵的肩膀上用了一用力,低聲湊過去,「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