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變生意外

六月二日，宜出行。

隆～

塵煙滾滾，一長溜插著楚旗的輜重牛車，行進在武夷山官道中，地上轍痕清晰，可見貨物鈍重，這正是熊文燦的私貨。

蘄水位於湖廣黃州，穿越四府之境，距離建寧800多里，可謂路途迢迢。

打頭帶隊的葉星，精神抖擻，眉角嚴肅又有些飛揚，似乎這趟差事令他欣快。此行還有杜俞靜協同押運，他是熊文燦的心腹，熊文燦偷偷摸摸的背人事，總有他的身影，其中，也少不了熊府的一批家丁、護院。

楚峰轄下的衛兵，確實有別於其它衛所，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架勢比熊府親兵有過之而無不及，況且總數一千，人多勢大，倍覺安全。要說大明境內，鮮少有大批盜匪，就算有，怕也敵不過楚軍，不過如今江西不太平，南贛的奪天王流竄鄉野，不定啥時候會遇上，杜俞靜心頭多少還是有些忐忑的。

「葉千總，此去蘄水，可有什麼穩妥布置？」

葉星回過一禮：「我軍行止一切均按章程，行則斥候，停則下營，定不叫匪寇輕易就手，除此以外，也沒有太多法子了，畢竟押運不同打仗，車伍擺在明處，沒有太多計較。」

「也是，有勞千總了。」

「那裡，為巡撫大人辦事，在下自當克盡職守。」葉星傲氣道：「杜知事放心，福寧衛的戰力，人所共睹，不敢說橫行四方無敵，但一拼之力總是有的，我已在楚大人面前立了軍令，除非我等死絕，否則匪寇搶不去一錠銀子。」

「如此甚好.....」

短暫對話，兩個分屬不同陣營的人，除了表面敷衍，便不再有交流。

隊伍出了福建武夷山，至江西鵝湖鎮境內，眼前又是一片山野，道路櫛比鱗差，彷彿沒個盡頭，這處地方，叫辛家山。

行軍半日，葉星沒了剛出發時的志趣，頂著太陽焗烤，身子蔫蔫地隨著馬兒腳步，左右搖晃，身後士兵們臉上稍顯疲態，連小心翼翼的杜俞靜，也被這一路顛簸，搞得神經困頓粗糙，不再戰戰兢兢。

嘩啦！

山坳的官道前，瞬間落下許多巨石、原木，堵塞住去路，馬兒受驚嘶叫，差點沒把葉星掀下地，短暫的驚愕后，眾軍才反應過來。

「不好！」

「敵襲！！」

前鋒話音剛落，突然轟隆數聲爆炸，天搖地動、飛沙走石，楚軍原本整齊的陣群，頃刻被清空了好幾處，很顯然，是遭了連雷伏擊。杜俞靜被震懵了，雙目驚惶怒睜，真箇是想啥不好，它就來啥，看來老皇曆也不靠譜，什麼今日『宜出行』？啊呸！

緊接著，山坡上咻咻作響，只見密集弩矢猶如雨一樣潑來，楚軍人仰馬翻，哀號徹響。每一聲弓弦，都會有一名楚軍倒地，葉星揪心望著自家子弟兵，盱衡厲色。「退後百步！」

楚軍雖然受創，隊伍仍沒有亂去，百戶、總旗紛紛拉攏殘部，依令退後。

可是拉輜重的牛，受傷眼紅，撒蹄四闖，將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楚軍，又沖得七零八落，車上的貨物，顛簸幾下，貨物不是散落於地，就是整輛車傾覆，黃白金銀掉得四處都是。

一直被保護在中央的熊家諸人，反而沒有受到攻擊，只有幾個傢伙自己在慌亂中，不慎擦傷。杜俞靜魂魄不定，仰頭觀望，兩面山坡上，隱約是七、八百漢子，人人身著灰衣，臉蒙紗巾，一派匪盜模樣。

杜俞靜哆嗦問：「葉千總，對方是何人？！」

葉星兩眼幾乎冒出火來。「我咋知道！」

「咱們怎麼辦？」

「且退再說！」

「可那些貨物......」

「你有本事拉停那些發狂的牛嗎？！性命攸關，現在不是論錢財的事，待我驅走盜匪，再收拾不遲！」

「呃！好好好。」

辛家山坳地勢狹窄，敵人佔據制高點，楚軍防無可防，隊伍前後相擁，進退失據，短短交談幾句的功夫，敵人第二輪弓弩射來，又有數十楚軍倒地。葉星明白不能再遲疑，否則萬覆不劫。

「傳令！集中搶奪左面山頭！」末了，葉星點了一名親衛：「你！飛馬返轉建寧，速請谷口關派兵來援！」

「是！」親衛拔轉馬頭，火速離去。

楚軍開始反擊，劈里啪啦放著排槍，谷底頓時一片焰硝瀰漫。

刺鼻火硝味，嗆得杜俞靜兩眼淚流，別看他平常儒雅翩翩，處事穩重，可終歸是個文人，遇到這種講不清理兒的事，恨不得撒腿就跑，或許葉星能打，可就怕有什麼閃失，到時連自個兒也一塊搭進去，豈不虧老大了，奈何葉星似乎不想全身而退，還打算拚死完成將命，自己身負監督押運，這個時候逃離，丟了財物，恐怕沒法對熊大人交待，唯有先看看情況再說。

葉星抽劍親自上陣，糾集剩下的五、六百軍士，殺奔左山頭。

即便不知兵的杜俞靜，也認為此舉正確，不搶高地，大家只能呆著挨宰，但是很快，發現楚軍讓他失望了。

楚軍這次輕裝出行，所帶武器有限，連塊木盾牌都欠奉，攻搶山頭，正面迎著箭矢，對面山頭也在落井下石，端的是腹背受敵，才攻至半山坡，已經倒下百十人，幾乎是用人命來填，其間，對方也有中彈殞落者，但只寥寥數人，沒傷及整體，這情形就好比攻城戰，敵逸我勞，總的來看是楚軍失勢了。

「不好！」

「千總小心！」

顯然，對方認準了葉星是首領，集中箭矢射擊，親衛急忙撲擋，一輪過後損失大半。

「哇哇哇！」一直倍受壓制，氣得葉星瞋目裂眥：「讓開！！」

此時，楚軍已攻上山頭，兩軍開始白刃戰。

戰鬥最激烈處，莫過於葉星一處，所有盜匪都清楚他的重要性，爭先恐後地圍攻。葉星早已不復往日的嬉皮笑臉，渾然一身暴烈，手中鋼劍旋風似的舞，所有靠近的敵人，全無一合之將。

然而楚軍危急的狀況，並不因個人勇武而逆轉，此行楚軍按慣例，三分之二人配備火器，餘下的配長矛，平常還顯現不出弊端，這次卻陷入了窘境，火繩槍對射幾輪后，不是來不及裝填，就是彈藥緊缺，坡道上又多是灌叢、樹木，嚴重阻礙長矛的功能，地勢坑窪不平，更不可能有效組織起矛陣，楚軍明顯吃了暗虧。

此消彼長，不足半個時辰，刀劍聲已經明顯稀稀拉拉的了，楚軍轉而成了困獸。

數十幾名盜匪團團圍實葉星，長槍羅列，身旁親衛俱殞，外圍的楚軍，也都趕不急救援。

正在關鍵之際，只聽盜匪當中，有人喊話：「我們只是求財！不欲拚命，放下兵器退去，饒爾等不死！」

亂髮蓬鬆的葉星，鋼劍只剩半截，渾身不知是敵人還是自己的血，憊喘吁吁，手還微微發顫，然而雙眼卻仍是光芒璨璨，傲氣道：「人在貨在，想要貨先殺了我！」

「是條漢子。」

「小爺本來就是！」葉星豪烈地哈哈長笑，仗起滿腔一去不復返的悲壯，揚劍再殺。

盜匪首領嘆了口氣，彷彿有幾許相惜之意，但不得已而為之，於是背轉身子，不忍再看......

眾匪蜂擁而上，挺槍亂刺......

「大人！！」附近楚軍將士聲嘶悲號。

底下杜俞靜看得真切，腦袋轟地暈眩，完了，群龍無首，盜匪卻尚五、六百人，這仗輸硬了，熊大人的錢財那及自己的小命要緊，不要也罷，丟貨的事，由楚峰與大人扯皮去吧。

「知事大人！」眾隨從牽來幾匹無主的馬。

杜俞靜不再遲疑，焦焦躁躁翻身上馬：「走！」一夥喪犬似的直朝來路逃竄，回程沒有受到絲毫阻攔，正如盜匪首領說的那樣，他們只為求財，留了一條後路給眾人，以免困獸反噬。

臨過彎道時，杜俞靜回望了一眼戰場，那裡仍是刀鋒炳爍，為數不多的楚軍，仍一往無前殺向蟻群般的盜匪，全是死戰到底，竟無一人跟著逃跑。杜俞靜不禁感慨，楚軍拼盡拚絕，著實夠忠烈，也不知楚峰如何打造出這麼一支強伍，可惜了......

「報～！」

傳令兵急匆匆奔進楚庄大堂，此時正值例會，六房官吏齊聚，他也不管不顧。

「慌慌張張幹什麼，天塌了？」楚峰蹙眉不樂，最是看不慣手下人驚慌失措的樣子，遇事一點沉穩都沒有。

傳令兵惶恐埋頭參道：「啟稟大人，葉星千總押運貨物，途徑辛家山遭遇盜匪，全軍......全軍覆沒！」

楚峰表情一變，轟然騰身而起，椅子帶倒，啪地驚響滿堂。

兩旁文武官吏面面相覷，彼此眼中俱現瞠愕。

「什麼？！」

砰！熊文燦將文集砸到桌案上，牛眼大瞪，顫手點著衣衫不整，模樣狼狽的杜俞靜，不可置信：「你再說一遍，貨全丟了！！」

杜俞靜哭喪道：「屬下該死。」

熊文燦鼻孔直噴粗氣，歇斯底里罵：「你是該死！還回來做什麼？！」

杜俞靜撲騰跪地下，哀凄凄說：「屬下留得賤命，回來報聞大人啊～。」

熊文燦左右看看，抄過一隻茶盞，泄憤似的砸向他：「混蛋！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