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秦淮風月
魏忠賢十一月初六日至阜城縣,時官旗方出京,魏忠賢聞帝欲懲之,即畏罪自縊於旅店,其黨李朝欽同縊焉。
崔呈秀聞忠賢死,自知不能免其罪,列姬妾,呼酒痛飲,將羅諸而得的奇異珍寶盡擲壞,席終自縊。
崇禎拿到這兩份奏摺,掩不住狂喜,前朝最大勢力的魁首落馬了,柄政執法,將不再有任何牽絆,中興大明指日可待也。「來人,下詔!」
新任秉筆太監郝隱儒,急忙持紙、筆。
「諭,磔魏忠賢屍,懸首河間!斬崔呈秀屍傳於薊州!戮客氏屍示眾!魏、客親屬,魏良卿、侯國興、客光先等下鎮撫司獄,籍其家;罷免錦衣衛左都督田爾耕、錦衣衛理刑孫雲鶴;吳淳夫、倪文煥削秩,奪誥命;田吉、李夔龍禠職。以上,令刑部將此判決爰書,刊布中外,以為奸惡亂政之戒!」
「諭,天啟年間被魏忠賢冤逮下獄的諸臣免罪,並釋放其家屬,魏忠賢巧取名目罰收諸臣之『贓銀』一事,作廢,被罷免的官吏,恢復原職。拆毀魏忠賢建祠,變賣所得,輸助遼東邊事......」
「敕令,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司定逆案,將魏忠賢一黨逮論......」
「尊旨~。」
這時,門外的內官太監王應朝,手捧奏章,輕飄飄移入:「兵部尚書閻鳴泰上疏。」
崇禎躊躇滿志:「念。」
王應朝揚聲誦讀:「疏言,臣曾為副使,與袁崇煥同協遼東,深知寧錦之捷,崇煥功最大,而今兵部諸臣均得益升遷,臣也已升任兵部尚書,然崇煥卻僅加一級,現更是淪為一介布衣,臣抱愧。追根究蒂,實則是本兵前尚書霍維華,拊心不平,奪崇煥功勞,移架他人,若現在啟用崇煥,則前功明矣,遼事幸矣,臣伏祈聖上慈悲,垂念崇煥功高被抑之苦,特旨下詔補給升蔭。」
魏忠賢掌權,熹宗受群臣合夥瞞騙,消息閉塞,崇禎為信王時,卻不受限制,袁崇煥的軼事,他隱約知道些,此人確是個實幹之才:「詔,起用袁崇煥為都察院左都御史,兵部添注右侍郎事,命他速回京師聽用。」
郝隱儒暗地裡吐吐舌頭,近來閹黨輪番落馬,職位更迭頻繁,恐怕大明朝陞官最快的,就是袁崇煥了吧?
崇禎很果斷,走出了整頓朝綱的第一步。
......
楚峰一行人,拉著滿滿四十大車貨物,進入南京城。
按照太監作派,做足了跋扈飛揚之事,城門衛兵果然不敢攔阻盤問,更不敢收取一厘過路費,南京的太監,比京城少不了多少,怎清楚是哪位公公?甭管哪位公公吧,欺負百姓和欺負天子門人,性質是不一樣的,城門小旗還不得不殷勤送出十幾步。
太監總不能住客棧吧?為保財物安全,有些錢是不能省的,楚峰索性在夫子廟附近賣下一處宅子,作為臨時存放貨物的地方。
神奇的是,大夥還沒安頓下來,卻已經有客上門了。
門前親衛眼波一凜,刀子出鞘一半:「什麼人?!這裡是私宅,沒事不許靠近!」
那青衣小廝打了個哆嗦:「我家少爺讓小的送上拜帖,可否通傳一聲?」
「拿來。」
不一會兒,帖子呈至楚峰跟前。
一瞧署名是葛禹,楚峰啼笑皆非,葛掌柜過河渡后,不吱一聲便先走了,請客做東的承諾,自然成了虛言,萍水相逢的際遇,楚峰向來不放在心上,懶得理會,沒想到兜兜轉轉,他又找著了自己,也不知他消息怎會那麼靈通。
稍後,楚峰出現在秦淮河畔,隨行四名親衛。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南京的韻味,早被文人們界定了。秦淮河畔,風月媚樓比比皆是,淡淡香粉味熏得人心酲醉,河面上的花船,往來穿梭,猶如露花風絮,抒盡江南柔美。
楚峰來到鈔庫司附近的,這裡是紅燈一條街,洪武初年,建十六樓以安置官妓,淡煙、輕粉,重譯、來賓,稱一時之韻事,舊院人稱曲中,前門是武定橋,後門是鈔庫街,楚峰啞然失笑,原來自己的宅子,居然離煙花場所如此近。
春風樓前,葛禹正站在門口,東張西望。
發現持著請柬的楚峰,葛禹徒然一愣,而後尷尬,接著恍然,最後換上一張諂媚的臉,這一系列轉換,端的精彩。「楚公子駕臨,乃在下榮幸,之前河渡先走一步,未留隻言片語,實在罪過,這不,楚公子一進南京城,在下就趕緊投帖宴請,彌補過失,望楚公子多多海涵。」
楚峰似笑非笑:「葛掌柜怕是將錯就錯吧。」
葛禹為之一滯,他也是見過世面的老道人,情知糊弄不了這高深莫測的年輕人,索性坦言:「實不相瞞,今日行商的友人告知,有陌生商隊拉了四十大車貨進入南京,並買宅落住,我此行來兩淮經辦,務要結交人面,攏絡關係,所以下帖宴請,看能否搶個先機,討個人情,至不濟也要為日後鋪鋪關係路子,哈,豈料商隊是楚公子一行,罪過罪過,相請不如偶遇,楚公子就賞我這趟面子,進去喝兩盅吧。」
古今商人都善於鑽營,楚峰倒不介懷:「好說。」
四名親衛自覺在外頭候著。
春風樓台榭庭室,布置得極其華麗,侍女、小廝就有十多人,儼然一副高級場所的派頭。
廳內尚有兩人,其中一位公子哥兒瀟洒宕逸,按照後世評介,那就是個型男,另一位臉上帶有濃重的圓滑事故,一眼就能看出是位商人。看來葛掌柜並不單隻宴請楚峰一人,估計是打算一桌子酒菜辦幾件事吧。
二人見來了陌生人,忙禮貌起身,打揖道聲幸會。
「列位,給你們介紹,這位是楚峰楚公子。」在大明,能稱作公子、少爺的,莫不是一方列強子嗣,實話說,葛禹並不清楚楚峰底細,流民隊中個個叫楚峰少爺,他也就隨俗尊稱了。
公子哥笑笑,自我介紹:「晚學沈雲,字從雲,乃樓主至交,特來作陪。」
「鄙人嚴如海,渭南嚴家派駐兩淮的掌柜。」自古有秦晉交好一說,晉商與秦商在各地的會館,往往也建在一起,統稱陝商,他與葛禹湊一塊,倒是情理中事。
楚峰拱拱手:「久仰。」
「好叫楚公子知道,春風樓出名不在樓,而在於樓主李大娘。」葛禹滿面春情:「來這的嘛,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哈哈哈。」
一說到風月,彼此對視一笑,剛才還算陌生的幾個人,總算有了認同感和融入感。
「葛掌柜在給奴家臉上增光呢,奴家來遲,各位請饒恕則個。」磁性的女聲中,屏風后施施然走出一位女子,年約三十,用秦淮行話來說,已經算是遲暮,但容貌俏麗,風韻不減,怎麼也當得上成熟,一身張揚而火辣的大紅薄衫,難掩內里春光。
楚峰雲淡風輕的撇了女子酥胸一眼......如果那玩意學名是叫肚兜的話,明朝紅燈區也忒開放了......
「奴家『宛君』,敢問公子姓號?」李大娘嫣然一笑,滿堂生輝。
「楚峰。」楚峰淡淡道。
李大娘掩嘴輕笑:「楚公子恬淡洒脫,與堆滿銅臭的葛掌柜結交,真是埋沒了。」口頭上侃侃而談,見多識廣的她,內心也不禁暗暗讚賞,這個男人不簡單。
楚峰不興照鏡子自戀,當然不自知,自己懶散、恬靜的乞丐風格,加上軍伍的剛毅、熱血,先天和後天性格的重合,便揉搓出一種奇怪而矛盾的氣質來,很容易引人注意。
葛禹笑罵:「宛君何必在眾人面前作賤我老葛。」
有了李大娘妙語連珠,居中調適,氣氛活絡了許多,難怪後世的老闆談事情,都喜歡這調調。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葛禹終是忍不住問:「楚公子,不知您手頭可有貨要在南京銷掉?咳,在下托個大,願悉數吃下,價格方面,還請楚公子多多關照。」來時流民隊只夾帶十來車貨物,進入南京卻已暴漲至四十大車,若說其間沒有禁品,打死他都不相信,官嘛,都有一套生財門道,要是攀上關係,往後亢家必定大有發展。
「葛掌柜做的是鹽、糧生意,我的貨似乎不適合你。」楚峰冷眼側目,漏出幾縷凌厲目光,連對面邊上的李大娘,心肝也撲通直跳。
葛禹縮縮脖子,訕訕道:「只要能賺錢,商人並不挑行業。」
李大娘一聽雙方話走偏鋒,便識趣揮揮手,屏退左右侍者。
楚峰悠然道:「好,你且看看需不需要這些。」說著,也不避諱其他人,掏出一小包裹,攤開於桌面。
幾個人眼睛一亮,特別李大娘。
包裹里是幾樣小東西,瑪瑙、拇指大的珍珠、玉器和地契,這些僅是楚峰從貨車上挑來的幾樣,原本想拿去當鋪問問價錢,能典當的,全部套取現銀,現在既然葛禹有門道,不如給他估估價。
末了,眾人面面相覷,這隻能用賊贓可以解釋。葛禹表情凝重起來:「楚公子車隊全是此貨?」
楚峰咧咧嘴:「大部分吧,能吃下嗎?」
路上已經清點過,值錢的不是銀子,而且也不是很多,一頭牛車撐死了拉上千斤白銀,六、七車也就數萬兩銀子,還有一些車子是家私、字畫、綢緞、武器,剩下的就是古玩和珠寶,當中,著實有些價值連城的精美器物,捧在手裡都怕碎,不如倒賣掉,摔爛那也是別人的事,自己還是揣著銀子最實在。
葛禹與嚴如海對視一眼,才說:「鄙人要上報東家定奪,即便東家許可,或許還要和嚴家分攤,才能吃下。」
嚴如海不確定的問:「這些鳳陽府地契,楚公子也要轉讓嗎?」
魏忠賢當初置辦這些產業,都是以他人名義,楚峰也不怕他能出什麼名堂來。「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用鳳陽府的地,換取福建泉州或福州的地,一共五十頃。」
明朝一頃等於五十畝,朝廷封給潞王的標準是兩萬頃,魏忠賢權傾天下,原本不單隻這些,奈何被崇禎打了個措手不及,知道被謫貶至鳳陽時,已經被查封了大部分家產,僅來得及用五十頃京地,與鳳陽對換,但楚峰要去寧德落戶,鳳陽鞭長莫及,當然還得掉換過來,好打理些。
葛禹卻頗感為難:「楚公子,泉州、福州乃府城,田地基本已被勛戚士紳瓜分完畢,您一換就是五十頃,哪有這麼多。」
也是,楚峰不再堅持:「那我要福寧州的寧德縣。」這三個地方,是他已知的良港,可航泊貿易,後者更接近蘇州邊界,而且還有個屬於世界級的三都澳深水港。
「這個我可以替東家答應你。」葛禹亢奮地拍胸脯保證。
土地代表著永世根基,名門望族多有置地習慣,以彰顯富貴,而土地,又以江南和南直隸的為貴,皆因畝產量高,很少聽說以肥沃對換山土的,而寧德三面環山,一面臨海,算不上肥饒之地,何況近年海禍連連,不知道老天爺什麼時候鼓起海嘯,陸地便有被浸湮的危險,與其說楚峰是對換,不如說是自願去墾荒,這麼明顯的好處,不搶就是傻瓜了。
葛禹何須上報予東家?自己直接聯繫兩淮的達官貴人轉手便是,既能從中撈一把,又能藉此讓利機會打點南京官場,簡直一舉兩得。至於怎麼變換寧德的土地,相信以官吏們的高超舞弊手段,輕而易舉。
楚峰瞥瞥沈雲和李大娘,不欲再深討:「辦妥這些,會有更大的利益等你們來取。」
葛、嚴二人咽咽口水,信,他們有理由相信!
「希望你們兩天之內能辦妥地契的事,否則我公開招商,有能力者得。」
「公子放心,在下敢不竭盡全力!」葛禹屁股蹭啊蹭,恨不得馬上開始動作,竟然開始腹誹起楚峰廢話多了。
出了春風樓,楚峰慢慢度步回宅子,貌似來到明朝,一直在奔波、殺戮,不曾好好欣賞過這個世俗。
隨意走入一間茶館小歇,叫來一聽雨花茶,遙看兩岸風情,悠閑品茗。
對面,屋宇精潔,花木蕭疏,二樓憑欄上,鶯鶯燕燕翹首弄姿,蠱惑著途經的綉腸才子,才子們報以一笑,無須圜轉、遮掩,便入內恩豢去了。楚峰稍稍分析便認為,他們其實只是一夥有滿腔文韜需要抒發,卻又自詡懷才不遇的人,唯有這溫柔的秦淮女子,能夠溫順地傾聽他們內心,不管是**還是精神,都是雙重滿足,詩云『邇來憤激恣豪侈,千金一擲買醉回』,看似豪情,卻也多半是無奈。
記得老乞丐對自己吹噓時,說到南京,南京在歷史上是『短命皇都』,緊要關頭卻有一個很奇怪的現象,文人士子們大多成了犬儒主義者,而卑賤的歌妓,卻被士子們每日教誨,耳濡目染,熏出了高風亮節,大義面前浩氣凜然,好比柳如是,好比李香君,你說扯不扯?
一縷茶香,挾摻一絲脂粉味,讓楚峰人品出了一股若有若無的糜爛。
正惆悵著,忽然街邊躋躋蹌蹌,鑽出一對模樣貧褊的父女,緊接著,後面人群分開,幾名夥計追逐而來。
最終,中年人跑不過小夥子,被趕上一腳踹翻在地。
中年人懷中抱著的東西,嘩啦散落出來,竟是一包裹的碎銀、首飾。
「媽的看你還敢偷!」一位身板壯實的漢子,尤不解氣的踢打。
圍觀的人總算瞧明白了,敢情是追賊來著。
「不要打我叔叔!」小女孩憤慨撲上去。
可惜她人小體弱,架不住漢子手一撥,砰地跌撞至楚峰腳下。楚峰這才看得真切,小女孩約摸六歲,明眸靈動,姿容秀麗,活脫脫一副美人胚子,此時摔疼了顧不上叫喚,驚慌爬起來,又奔向她叔叔。
「辛大爺......大爺,我再也不敢了,東西奉還,饒了我吧大爺!」中年人哀叫連連。
「呸!」辛健揀回包裹,越想越氣:「難怪夫人、小姐這段時間,總不見東西,拿咱們護院出氣,原來是你這賊子乾的好事,假意來我溫家做長工,其實一心只為偷盜,告訴你,溫家不是誰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不給你個結結實實的教訓,往後怕你不會開眼,來啊,打斷他的狗腿,再拖去送官!」
身旁幾名家丁轟然應和,起腳就踩。
喀嚓!清澈的腿骨折斷聲。
「啊~!!」
路上圍觀者,一個叫停的人也沒有,也別說什麼世道炎涼,本來嘛,一方是官,一方是賊,壁壘分明,何況家丁都擺明車馬了,這溫家是誰啊,那是南京禮部尚書溫體仁,假假也是個二品官兒,誰還願去自找不痛快?
「叔叔!」小女孩撲過去,張嘴就是一口。
「哎喲!!」邊上的家丁使勁掰開小女孩,毫不憐香惜玉的反手一巴掌扇去。
小女孩打了個陀螺,滾落楚峰腳邊。
楚峰有些不忍了,看著渾身臟污的她,就想起自己當乞丐那會兒,同樣都是受欺凌的人......
家丁瞧瞧自己滲血的大腿,頓時火冒三丈:「小娘皮!今兒就逮你賣給秦淮人家,好叫我討點湯藥錢!」
小丫頭膽氣一去,立刻嚇壞了,三爬兩爬,爬到桌子底下,驚慌失措抱住楚峰腿腳,揚起臉兒,凄苦哽咽:「大爺行行好,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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掃盲
直隸州:比如福寧州,與『府』同級別,轄區內也有散州,所謂的散州,其實是個縣級機構,地名叫『某某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