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成長
家丁凶神惡煞的虎虎闖來。
楚峰身邊的親衛動了,兩人踏前一步,截住家丁:「站住!」
家丁氣勢一滯,對方的彪悍,不似普通家奴,不禁躊躇了,應天府吏制一如京師,城裡六部衙司、達官貴人多了去,誰知道自己會惹到什麼人,無奈,只得好言好語:「兄弟,溫府辦事,請讓讓。」
「夠了。」楚峰閑適的摸摸小女孩腦袋。「贓物追回,人腿也折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辛健等人瞧不對勁,圍了上來:「你是誰?管起溫府的家事來了?!」
「我第一,討厭狗仗人勢,第二,討厭啰里嗦八。」楚峰揮揮手,很乾脆的說:「打。」
這年頭,別說偷東西,竊國都是一樣竊了,有什麼道理可講,誰拳頭硬,誰就有理。
四名親衛束勢已久,聞言立馬放開手腳,迅雷不及掩耳的近身攻擊。梆梆梆梆!一個回合,辛健一夥紛紛倒地呻吟,親衛都是些粗人,又學過楚峰一點散手皮毛,下手不知輕重,有誰傷了骨頭,就自認倒霉好了。
稍後,楚峰離開了現場一里開外,尾隨的還有一瘸一拐的中年男子和小女孩。
「多謝大爺出手相救......」中年人呲牙咧嘴,時不時哼哼兩下,那一臉的淤青,怎麼也顯不出誠懇來。
「我不是為了你,我是為了她。」楚峰望望仍拉著自己衣角的小女孩,表情有了幾許溫和。「小姑娘什麼名字?」
或許眼前這位哥哥,給了她安全感,所以才緊緊揪著不放。「我叫沙才。」
中年人咽咽口水,小心翼翼道:「大爺,小的是嘉興人,姐姐因家中寒瘁,將阿雲交給我寄養,此番遠來南京做點小本買賣,可不想生活維艱......大爺,方才情形您也看到了,我不單沒法養活她,而且還拖累了她,現在連回家的盤纏都湊不出來了......若大爺不棄,不如收阿雲作使喚丫鬟吧,也好叫她衣食無憂。」
楚峰淡淡說:「我不是應天府人,居無定所,自己還不知下一刻要面對什麼呢,要個丫鬟做什麼。」
中年人不置可否:「只要買了去,您上哪兒,她自然就跟到哪兒。」
楚峰眉頭輕蹙:「你賣侄女?」
中年人不由倒起苦水來:「少爺,災荒連年,田地顆粒無收,賣子鬻妻已經不是新鮮事,聽說北方都開始吃人了,誰都想要自由身,可有了自由,卻絕了生機,實在划不來,其實,賣身給大戶人家當丫鬟,也不失一條出路,最好下場莫過於被男主人收為小妾,或者配與同樣身份的小廝,總能勉強湊合三餐,比餓死強啊少爺。」這是事實,倒也不怕說。
一旁的小女孩眨眨大眼,定定盯著楚峰,彷彿要把他刻印下來般,一點也不為自己的去留而惶恐,反倒有幾分期冀。
楚峰想了想,掏出一錠銀子,遞給中年人。
中年人立即眼睛放光,幾乎是搶也似的,扒過銀子:「謝謝大爺,謝謝。」
一名親衛看不過去,悄聲道:「少爺,給多了,一個丫鬟四兩足矣。」
楚峰自顧自的說:「她跟著我是受罪,拿著銀子,帶孩子回家討生活去吧。」
中年人怔住,但很快反應過來,一個勁的點頭哈腰:「少爺菩薩啊。」接著一把拉小女孩跪下:「快謝過少爺恩賞。」
楚峰不置可否,返身離去。
菩薩?楚峰從不認為自己是好人,也別想讓一個只在乎今天和明天的乞丐,能什麼偉大情操,苟活的委屈和存歿的感慨,使他骨子裡既有暴虐的基因,也有溫和的分子,亦正亦邪,這要看是對誰了。
「大哥哥~,你叫什麼名字?」
「楚峰......」
陝商在兩淮有一套人脈,走動關係也快,葛禹、嚴如海第二天便連襟上門交差了。
歸根結蒂,還是官吏辦事有能力,特別是經辦他們自己利益的時候,可謂神速,上官通下官,下官通地方,層層兌換,六部公卿一日之間,就瓜分掉二十頃地,誰不想在自己轄區內多撈田地啊,有些差點撈不上好處的官員,甚至願意多出幾畝,結果,報到楚峰面前的數目,就成了五十三頃。
這些暫時還只是虛數,要待雙方校核數目,轉讓地契,才叫完成,那手續,辦起來煩瑣歳長,楚峰可沒時間在南京磨蹭,能即刻勾畫的,馬上籤押,未及辦理的,讓他們自己派管家或賬房到寧德處理去,葛禹也一樣,一次性吃不完珠寶貨,沒關係,需要時到寧德去交易。
「葛掌柜,我需要一些貨,你看能不能幫我辦。」
金主有事相求,葛禹當然極力賣好:「楚公子請講。」
「我需要一條船,直下福建。」
葛禹愕愣:「楚公子要多大的船?」
「有多大要多大,我可以付現銀。」楚峰指指院中小山似的物資:「你也看到了,貨太多,走水路畢竟輕鬆點。」
嚴如海眉頭不禁捻到了一塊:「朝廷雖然不再海禁,但私人想擁有一條海船,仍是無比困難,如今南京的海船主要集中於漕運司,漕運總督郭尚友,聽說其人為官清廉,剛正無私,恐怕難以鑽營啊。」
葛禹嘿嘿笑說:「也沒你想的那麼誇張,這事兒交給我辦吧。」
別人不知道,葛禹可是清清楚楚,亢家銀號里,郭尚友賬下資產有近五十萬兩白銀,明朝的官兒,年俸才多少呀?要說沒點外來錢,那才叫怪事呢。所謂清廉,其實大部分說的是有『敢上疏直諫,為一方造福』的美名,不主動魚肉鄉民而已,對於底下的孝敬,誰也不會推拒,那叫『往來禮儀』。
話說有明一代,官吏經商一切免稅,漕運總督,說白了就是淮、陽、廬、鳳四府的商人總頭頭,商人如果給足月例銀,掛靠在官僚開辦的商號下行商,也可以免稅,要不什麼叫官商一家啊,亢家雖然沒門路,但與亢家有來往的商家卻有門路,無非轉折些罷了。
「我還需要火銃和火藥,多多益善。」
「啊?!」葛禹心頭咯噔一跳,大感為難:「楚公子,這是軍器。」
「我知道,你就說行不行吧。」火器的犀利,不必多說,經過堯山一戰,火藥已然告竭,火銃隊成了擺設,楚峰急於購置。
「在下......想想辦法。」
是夜,楚峰讓四名親衛,每人牽馬五匹,以最快速度分道直走福建,指令只有一個,碰見孟常,著他立刻改道寧德。
......
此時的流民隊伍,激增至八千人,孟常不得不在寧國府採購一批糧食。
當然,過了江,就不能所有流民都集結在一塊兒行進了,南方局勢相對平靜,官家勢力還算俱到,若隊伍太過龐大,容易引起官家注意,必須分批分組,拉開距離,分散他人注意力,而且若有人自己懂得去福建的路,也由得他們分散前往,到地頭集聚即可。不過膽小、沒有安全感的流民,還是賴著孟常等人的大部隊走,怎麼說仍有兩千人之數。
好在流民繞開城池而走,人又一窮二白,過關沒什麼資費可索取,官家並未留難,由得他們去了。
十一月初九,流民隊伍已至南直隸的徽州,從這裡進入浙江衢州府,再轉江西廣信府就能抵達福建,只是,據流民中識路的人介紹,附近方圓幾百里,都是山嶺,西北是黃山,東南是胡家山,隊伍老弱婦孺、輜重雜貨多,難以攀爬,以前專走鄉野僻地的法子行不通了,只能是走官道,而且還必須直穿盆地中央的徽州府。
「李大哥,前面有人窺探。」
「理他們做什麼,咱們是流民,又不是盜匪。」
「不不,李大哥,流民出賣田地,背井離鄉,無非是為了逃避差徭,但皇莊、官、屯缺人耕作,良田荒廢,豈不動搖了官家的利益根本?你說當官的會不會管?會!」孟常看扁這幫粗糙的傢伙不懂理法,索性自問自答:「北方巡道崩壞,州、府想管,咱們已經迅速過境,小縣城想管,卻是不敢管,而南方還算太平,豈能容我等妄為?你看過采石磯,少爺還得動粗呢,如今走官道,肯定會有人來找茬,怕是怕咱們兩千人被附籍在當地,壞了少爺基業。」
童令呱呱叫道:「行行行,說這些咱們又不懂,反正誰敢用強,老子滅了他!」
彷彿在回應童令似的,前方忽然冒出一隊明軍,大約三千多人,劍拔弩張地堵在道上。
孟常暗暗叫糟:「是新安衛。」
明軍一名旗官大喝:「前面人等立刻停下!」
流民隊伍頓住擠成一團,戰飛迅速調集親衛,暗抄兵器,連五百後衛,也拉了上來。
明軍也是如臨大敵,如今流民和流寇的身份很難區分,面對大夥官兵時,他們是溫馴的流民,遇上小股商隊,他們立刻就會轉化為流寇,若是兩方衝突起來,可怎麼得了。
孟常忙壓壓李莫如手臂:「李大哥別衝動,待小可會會他,不行咱們再動武。」說著,獨自一人朝前迎去。
童令愣了愣,也跟上。
「童大哥,你來做什麼。」
「監視你!」
童令理直氣壯,很令孟常哭笑不得。平時二人不對付,愛頂杠,危難時刻,卻是不離不棄,宛如一對歡喜冤家。
來到明軍陣前,士兵抬槍拒馬,戒備二人。
高頭大馬上的指揮使,冷哼一聲:「站住說話!」
孟常好整以暇打個揖:「汪大人,小可有禮了,不知何故攔阻我們?」
汪子謙感到意外:「你怎麼知道本官名諱?」
「好說。」孟常知道自己的優缺點,體力活幫不上楚峰,自然要多做別的,比如增強自己的吏治、統管能力,特別是此去福建,山長水遠,沿途官場上的人和事就是流民最大的阻礙,一番功課做下來,果然,今天就派上用場了。
汪子謙眺望眼前黑壓壓的流民隊伍。「你帶幾千流民進入徽州府,意欲何為?」
「我家大人乃戶部福建清吏司郎中,專行招撫安置流民之事,這趟回福建,途經貴境而已。」
少爺什麼時候成戶部郎中了?童令癟癟嘴,不愧是讀書人,編起瞎話都不用打草稿。
汪子謙一聽他說出官場上的門門道道,再看他衣著裝整、舉止閑雅,心神不由稍稍松下,民不得私自脫籍,官家行為就不一樣了。「你可有官憑文書?」
「文書當然有,但在我家大人身上。」
「你家大人呢?」
孟常老神在在說:「我家大人正蒙應天府戶部尚書范大人相邀,把酒言歡,暢訴往日,因此要多暫留數日,所以著我先帶隊入福建安置流民。」
「這麼說還是拿不出憑證啰?」孟常年輕,終究還是讓汪子謙看輕了幾分。
孟常卻也不怵,老神在在說:「那依大人看,該怎樣處置?」
北方女真禍起,田地多荒怠,戶部不遷民北上,反而南行,汪子謙當然不信其中沒有貓膩。「按大明律例,凡難民、流民遷徙需要路引,否則,不出千里者遣返原籍,招撫復業,如果超出千里,便附入當地戶籍,不從者施以武力。」
「汪大人莫非不看范尚書的面子?」
「你拿不出路引,本官若輕易放你過去,有什麼差池,可是擔干係的,本官也很為難啊~。」應天府戶部尚書是閑職,范濟世的分量說大不大,但得罪了終歸是個麻煩,不過他汪子謙也是遵照章程辦事,再怎麼得罪,也還有迴旋餘地。
官兒拿腔做調,無非是想巴些好處罷了。孟常哈哈一笑:「如果大人要求流民『附籍』,那小可也算交差了,不知汪大人如何安置流民?流民初來乍到,可沒有自給能力,少不得累府台大人預撥半年口糧、衣物......若是墾荒,費時更久,還得給予流民耕牛、農具、種子等物,按律三年之內,復業者免稅。汪大人,小可並不認為您帶回幾千流民會是大功一件。」
汪子謙不由怔住,這廝曉得個中事宜,不愧是戶部的人。天啟年間災荒不斷,流民激增,時有遷徙,造成南、北直隸和兩淮、浙江等富庶之地,出現人多田少的現象,安置幾千人,無疑是個天大的麻煩,實情還真就如此。
孟常微微笑說:「新皇登極,應天府眾位大人正『勵精圖治』,勾減流民,清明世道,以獲皇上嘉賞,歙縣若硬插一杠,豈不是叫各位大人臉上難看?唯恐汪大人來年的職方考驗,堪以擔憂啊~」
汪子謙一想也對,咱是個武官,附籍不附籍干老子屁事兒,自己何苦得罪南京的大爺們,末了,臉臭臭說:「我聞報有匪寇壓境,如今軍士們也騰挪出來了,卻不是那麼回事,人人正滿腹牢騷,你好歹打發點辛苦錢給將士吧?!」
孟常鬆了口氣:「多少?」
「三千兩,至少每位兄弟一兩。」
「你覺得流民隊伍,能拿得出三千兩銀子嗎?」
「一千!」
「五百,我私人奉上。」
「......」
「汪大人,你得給我們留點餘地啊,後頭還有個衢州府呢,我家大人又不是辦私事,好歹也是奉了朝廷令諭的,要不你拉走流民得了!」
又是這招!汪子謙不免暗恨,讓對方原路返回吧,上頭肯定不叫自己好看;扣留流民吧,搞不好霍亂地方,府台大人少不得參自己一本;就這麼放行,又有點心不甘,嗨!你說這小子怎麼就軟硬不吃呢?「再給十石糧草吧,我看見你隊里有!」
「這......」簡直是雁過拔毛,孟常無奈:「成交。」
「媽的晦氣!」
「汪大人別這麼說,我家大人自會承情,山不轉水轉,總會有幫上您的一天。」
「說了這麼久,你家大人名號是......」
「楚峰。」
明軍動了,后軍變前軍,散漫地撤回歙縣。
望著明軍絕塵離去,童令仍摸不著頭腦,一巴掌拍過去。
孟常不慎,被打了個踉蹌,回頭怒目:「幹嘛!」
「成了?」
孟常笑容里,多了點不符合十六歲少年的成熟。「不然怎的?」這年頭的大明,吏政荒疏、地方玩忽,才任得自己糊弄得手。
李莫如贊道:「孟常真有你的,舌劍退敵也就這樣,堪比孔明了。」少爺安排孟常當流民總領,果然是有道理的,只有他識得那官場上的溝溝坎坎,能消危厄於無形,換作其他人,還不得先打一場無謂的仗,白白損失親衛嗎?!
孟常撓撓後腦勺,嘿嘿直笑:「僥倖,僥倖,我可不敢比諸葛武候。」
誰知童令卻持反對意見:「陰險,太陰險了,以後咱們得防得點孟常。」
孟常徒然象吞了一隻綠頭蒼蠅:「你!」
童令眼珠子一瞪:「你什麼你,當初你就騙過少爺一次!」
孟常好想哭:「......你不能拿這事說我一輩子啊......」
李莫如等人哄然大笑。原本親衛們對手無縛雞之力的孟常,不大感冒,經過這次考驗,也算是真正接納他了。
一個未及冠的少年人,肩膀上突然被楚峰安了千斤重擔,帶領數千流民跋涉,照應所有人的吃喝拉撒睡,哪能不盡智竭力?這幾天統籌規劃、事事躬身,孟常累得連覺都睡不安穩,沒別的,就是蹩足勁,想叫李莫如等人服氣,眾人有目共睹,這一路走來,他也確是成長不少。
「走吧,省得那官兒醒過神來,就該找咱們麻煩了。」
「開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