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長見識
龍江碼頭,屬南京漕運中樞,西來北上的糧船,不分日夜的穿梭不止,二十多道船堤長長延伸,苦役蟻群似的在其上往返扛運,一派熱火場面。
附近便是大名鼎鼎的龍船船廠,可惜今不如昔,船廠三份之二已是荒草遍地,蕭索寥落,剩下的地方,只用做營造中小型商船或修理漕船,與這江面上的繁華情形比較,尤為突兀。
「楚公子,就在前面。」葛禹前面殷勤引路。
今兒一早,楚峰被葛禹吵醒,說是帶去看船。
楚峰跟在後頭,步履有點匆急,的確,在福州沿海乞討了十年,嗅著海風腥味長大的孩子,對船總是情有獨鍾,雖然楚峰一次船也沒上過,但從未放棄擁有的夢想。
二人趕至岸堤邊,展在眼前的,卻是一條長約二十五、六米,寬五米的小船,其實它不算小了,但楚峰卻是這麼認為的,畢竟見過太多後世的越洋大貨輪。
看到金主面無表情,葛禹不由心虛:「楚公子,這艘400料沙船,搭乘二百人,加些貨物綽綽有餘,只是馬匹怕上不去啦,倉促之間找來,也不知楚公子是否滿意?」
想想以後彼此還要往來交易,楚峰不欲打擊他的熱情:「湊合吧,多少銀子?」
葛禹忽而顯出了尷尬:「咳,這船沒法買,只能租用,送楚公子至福建,它還得原路返回。」
楚峰一愣:「不買?那你帶我來看什麼?」
葛禹悻悻道:「楚公子有所不知,正德十六年規定,各衛所官旗不許作踐盜賣漕船,若有損壞缺少,罪坐把總,如果通同盜賣,照問刑條例追贓重擬,而且駕運九年的船隻,必須送底船赴廠勾銷、焚毀,漕運總督自詡清廉,他也不敢做得太張揚,另造新船倒是不在冊內,但楚公子您急需貨船去福建,所以只能臨時租用了。租金不貴,象徵性收幾十兩,權當是郭尚友兌換鳳陽田地還人情。」
「沒想到大明控制船舶這麼嚴......」
事已至此,楚峰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回頭吩咐親衛,傳令蕭滿山、魏懋衡,即刻將貴重貨物拉上船。
其餘散貨,交由葛禹變賣,所得打入亢家的銀號,用時再來領取。葛禹沒意見,賣船的事辦砸了,當然得補償補償楚峰,代辦買賣對商家來說,也不是什麼難事,觀這些家私、字畫、瓷具,無一不是精美之器,脫手完全不成問題,說不得也能趁便宜,買下一些用以討好自己東家呢。
馬匹和空餘的輜重車,則讓一名老親衛領五十人從陸路趕回去。
中午時分,沙船揚帆啟航。
沙船須順長江出海口,然後折道南下。
船沒開多久,身為北人的親衛,大部分不適應地暈船,楚峰也是第一次上船,倒不覺異樣,閑來無事,便四下觀覽沙船。
掌船的是位漕運押官,職至總旗,但他同時也是位地道的船老大,掌舵、天象、觀星無一不精,皮膚黝黑干皺,刻滿了海風的痕迹,人看起來年約四十,大明律例,成丁而役,六十而免,混到這份上,他算是個經驗豐富的老海員了。
楚峰一副大人物的氣度,著實能鎮住不少人,鄭海一瞧他出艙,不敢怠慢,忙迎了上去。「楚公子好心情啊。」
楚峰禮貌點點頭:「到福建要幾天?」
鄭海陪著小心:「如果順風,沙船一天能行四百里,此去福建寧德二千三百里,也不過五、六天的事。」
「不錯不錯。」楚峰心情大好:「還是船快,船家,左右無事,給我說說這船吧。」
「此乃兩桅沙船,載重400料(石),長八丈九尺,寬一丈六尺,底平能坐灘,不怕擱淺,江河湖海皆可航行,多水密隔艙,方頭、方艄,耐浪、烈風也無礙,算是一條比較中庸的海船吧。」
「它和福船對比如何?」
「平穩,但破浪性不如福船,速度緩慢,能做商船,卻當不得戰船。」
「這船哪裡有買?」
「楚公子若有意買船,不妨到泉州或漳州看看,那裡的船也有私人海商營造,不過價格稍貴,嘿,畢竟購船者大多是為了出洋經商,同行如敵國嘛。」
「哦?」楚峰精神一震:「有寶船買嗎?」
鄭海神色一滯:「楚公子指的可是二、三千料的福船?」
楚峰也迷糊了:「二、三千?不是五千料嗎?」
鄭海爽朗笑笑:「楚公子想是誤會了,你聽誰說有五千料寶船?」
「老乞丐說的。」
那時候,老乞丐說書似的,情動之際,還噴了楚峰一臉口沫腥子,別看老乞丐將自己賣了,頗不地道,但不可否認,他是個博識洽聞的怪才,當然,這些雜科對謀生毫無幫助,他始終只能當個乞丐,如果說楚峰在基地練就了高強身手,那麼,老乞丐就是讓他認識世界的啟蒙者。
「誰是老乞丐?」
楚峰收回思緒:「告訴你也不知道,說說你知道的。」
鄭海解釋道:「楚公子,皇上的太和殿寬不過二十丈,長十二丈,高十一丈,大號寶船僅船樓的面積就大大超過它,從宗法禮儀上講,宦官乘坐如此巨艦,實有僭越之嫌。南京靜海寺,尚存有一塊碑,不信公子可自去察看,碑文有記載『永樂三年,將領官軍乘架二千料海船,並八槽船,遣使西洋諸國』,可見當初三寶太監,乘坐的均是二千料船,到永樂七年,乘駕的船,已經改為一千五百料海船,並八艘釣槽船。其實啊,寶船就是福船,凡皇帝敕賜、冊封之物,皆為『寶』,而將福船敕命給三寶太監,名稱自然也就成了『寶船』啰。」
「史書確實有記載五千料寶船,長44丈4尺,廣18丈,那是怎麼回事?」楚峰記得前世南京考古,曾挖出11米長的巨型舵桿,按照比例,應該配置百米長的船艦才說得過去。
鄭海恍然大悟:「或許是公子您搞混了吧,我大明起初對船料的演算法,一直沿用元朝度量,而元朝又是沿用宋朝的,寧波府五百料戰船,船身長12丈,面闊3丈,深1丈1,宋代號稱一千料的海鶻船,長不過10丈,寬、深比例就不說了,據說宋代最大的五千料海船,長也才13丈6,可想而知,兩朝度量出入何其大,鄭三寶下西洋,距離現在二百餘年,我朝的尺度,早已經不知改成啥樣子了,而且萬曆朝以後,官尺和民尺也大為不同,夏子陽的《使琉球錄》不是寫著嘛,『蓋民尺一尺,僅官尺八寸故也』。」
敢情還有這麼個緣由,宋代、明代、官方、民間,一層層地將度量差距,拉得越來越大,已經把歷史原貌完全蒙蔽。楚峰想一見超級巨艦的夢,算是破滅了。「現在還能造寶船嗎?」
「海船已革,資料焚毀,做不出來了,不過,如今福船也能上二、三千料,好歹也是二十七、八丈長的大傢伙了。」鄭海不無幸甚的說。
楚峰聳聳肩。算了,44丈,長達135米,這麼大的木帆船,縱使後世也難造出來,何況技術力低下的明朝,船體長七、八十米到是有可能,也比較附合當下世界造船技術的範疇,古人修辭、著文,特別是詩賦方面,慣用渲染誇張手法,當年鄭和乘坐的是否五千料海船,已不可考,也許有,也許沒有,現在較真,已經沒多大意義了。
「你懂得不少。」
鄭海謙卑鞠鞠身:「在下當押運官之前,是龍船廠的小甲,船出廠時,都經由在下試掌,後來才調至漕運,聽船匠們說多了,自然懂得一些。」
楚峰遙望岸畔沉吟,半晌,似乎有了決斷。「我想聘船匠,如果你能幫我找些能工巧匠,事成之後,我給你一千兩白銀作酬勞,如果你願意加入我,我也照付。」
鄭海心頭打了個突:「楚公子......」
「是的,我要自己造船。」
鄭海露出幾分悸動,卻也有幾分無奈:「楚公子抬愛,如此優渥條件,小的都忍不住想依附於楚公子了,可惜小的是在籍軍戶,家人並居南京,一步也走不開,其他匠戶更是不許分戶,集成一個村落而居,編里互保,由甲長嚴加管束,家中缺了一人,其族都要受牽連。」
楚峰不屑說:「我記得工匠每月薪俸給米三斗,摺合算算,歲銀也不過才一、二兩,還不如自己攬接私活呢。自從頒布班匠以銀代役的法令后,不坐班的工匠,一年甚至要反過來支給衙門九錢銀子。一面是勞役繁重,一面是刻剝嚴酷,裡外受盡盤剝,而且還是子孫承襲,世代永充,這樣糟糠的生活,什麼時候是個頭?歸根結蒂,還是大明吏治靡弊,世風日下,否則何需編里互保,限制百姓自由?」
「近年不少工匠逃役,最後無非是當了流民,草根樹皮賴以充饑,何必?朝廷不拿能工巧匠們當回事,我楚峰卻稀罕,如願意依附我者,我可以派人協助他們全家,神不知鬼不覺的遷徙福建,並予以月俸二、三兩銀子,保他們物阜安康,無後顧之憂,若身有長才,月俸十兩、二十兩也不在話下。」楚峰語氣雖然淡漠,眉宇卻透著一股自信,彷彿這世上少有難倒他的事。
鄭海眼珠子暴亮,這話里分明有藐視朝廷的苗頭,做法更是肆無忌憚,正所謂國不恤民,民則離心,雖說是在大明治下,但許多人對朝廷卻沒有太多的歸屬感,也包括自己。「楚公子此話當真?」
「我象是愛撒謊的人嗎?別說遷個兩戶、三戶,就是一千戶我照樣搬了又如何?」
好大的口氣。
突如其來的曙光,令鄭海心神不定。有心歸附吧,又怕楚峰給予的諸般好處,只是鏡花水月,到頭來,自己比在南京還要混得慘;不予理睬吧,又怕好機會稍縱即逝,自己空餘懊悔。
楚峰知道自己現在仍屬一無所有,不足以叫人採信,對方遲疑,是很正常的反應。「你可以慢慢考慮,不忙,現下你只管替我招集工匠,領自己那份酬勞就好了。」
心中所想被戳破,鄭海面上的紅雲,就連黝黑皮膚也遮不住了,訕訕道:「讓楚公子見笑。」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顧慮,楚峰不置可否,回頭繼續欣賞岸景。
......
北風呼嘯,白天陸風流速不錯,航船始終保持著四節以上。
十一月冬至,沙船駛入福建海域。
沿岸,往來船遽然多了起來,特別是遠處福寧州進出海口,漕運、貨船、漁船、打著明軍官旗的小型戰船,穿梭不息,那一艘艘描著木龍明眼的船,令楚峰倍覺親切,彷彿回到了家。
「這麼多官船都是哪的?」
鄭海張望一下:「回楚少,是牙里堡、三沙堡、秦嶼堡的巡檢司。」自打應承幫楚峰辦事,拿楚峰好處,他的姿態一減再減,幾近卑微。
楚峰愕然,有點不相信:「小小一段海域,就有三個巡檢司?」
鄭海見怪不怪說:「不止,前面還有大金所、烽火門水寨,那些二百料的叭喇唬船,就是烽火門水寨巡檢司的,等到了寧德海域,還有閭峽堡、下滸堡的巡船。」
「這麼多?!」楚峰滿以為到了福建,海闊天空,可以為所欲為呢,一聽不是那麼回事兒,眉毛不由耷拉了下來。州府離寧德不過七十多里,有什麼風吹草動,明軍行船半天就到,要是老在自家門口晃悠,還有啥搞頭?
「沒辦法啊,海盜鄭芝龍今年頻頻動作,犯中左所(今廈門)、襲銅山、陷舊鎮,擊敗金門游擊盧毓英、福建總兵官俞咨皋,縱橫東南海域,所向披靡,如今這一帶海疆已經成了鄭氏的勢力範圍,勢力日益強盛,官兵不得不小心提防啊。」
「啊?!」楚峰不禁失神,在福建生活,如果沒聽說過鄭芝龍大名,就太過分了,他可是大名鼎鼎鄭成功的爹,自己一門心思來福建,居然忘了這是大明,福建是鄭氏的天下,暈了,豈不是跟一代海霸搶飯吃?
要改道去廣東嗎?
或者換別的地方?
半晌,性子懶散、退惰的楚峰,心頭忽然湧起一陣強烈反駁聲:不!不能一退再退,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去哪兒,世道都一樣,我已經不再是那個萎萎縮縮、遇事抽身的小乞丐了,不該再用乞丐的眼界去看世界,我面對數千明軍不懼,我屍山血海鏃礪而出,仰不畏天,俯不愧人,怕個鳥呀!若連一點風浪都承受不起,若連一點血性都沒有,堂堂七尺男兒,枉走人間一遭!
穿越,本來就是逆天行事,逆天,由來都得掙扎求存,自從來到明朝,又有哪樣是省心的事?或許冥冥中,老天就要我在福建掙扎吧......
沙船插有漕運司官旗,一路無人盤查,順順暢暢地抵達了寧德縣碼頭。
親衛們腳踏實地,終於找著了平衡,一條蟲又變回了一條龍,大多數暈船的親衛暗暗自慚,身系護衛之職,卻整日混混沌沌的,如果恰逢海盜來犯,究竟是自己保護少爺,還是要少爺保護自己?看來是得多練練了。
將貨卸下,楚峰與鄭海約定見面時間、地點,便各奔東西。
接下來,是到衙門經辦田地轉讓手續,這也好辦,楚峰有地契,又有南京出具的相關證明,官大一級壓死人,小小主簿哪敢刁難?無非是順手戳個印而已。
理論上說,從寧德縣城南的界首塘,至蚶岐塘一帶,三平方多公里,屬於楚峰的地產,原先的業主,有即將升遷的官員、有舉家遷往南京的富民、地主,也有百姓不堪重賦廢棄的荒田,這些暫時還無法集中使用,因為仍有一些散戶未遷移,要待南京交完地契,縣衙丈量,再互相調攏田地,才能收聚成一片,至於剩下的佃戶,不提也罷,不管誰做地主,他們始終都得附庸。
家業大了,就得鋪路搞關係,楚峰雖是窮慣了的主兒,卻也不迂腐,知道什麼時候該吝嗇,什麼時候該闊氣,二百兩銀子賞過去,主簿更是殷勤得沒了邊兒,三、兩下處理完畢,並承諾儘快著人丈量田地。
楚峰從未見過這麼熱忱的官兒,好一會兒都轉不過彎來。
主簿王理州臉上笑容不減,心頭卻諸多無奈。沒辦法啊,寧德天變了,土豪、家族又改人選了,寧德轄內人口少,只有一個千戶所,再加上統領吃空額,小縣城幾乎沒有什麼抵禦能力,士紳大批的護院、家丁,往往就是名副其實的地方武裝,當官的只要腦殼沒壞掉,都得去巴著他們。
楚峰自然不清楚他心中感慨,客套幾句,便起身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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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元人贍思的《河防通議》資料,船料是一隻船可以載人、物之容積,由船的長、寬及艙深乘積求得,一料是十立方尺(宋或明尺),按1料=1石的比例,也可理解為船的載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