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交易

36、交易

出了縣衙,回到駐地。

鰲陽碼頭附近有處叫塔山的小山包,高八十餘米,前邊可觀海,後面是領地,四面八方一目了然,楚峰責令蕭、魏二人及親衛,山包頂上搭建臨時莊院,自己則領幾名親衛和一位熟知當地的村民,上浦嶺,高瞻遠矚,觀察寧德地形。

當興沖沖爬到海拔八百多米的山頭,往下一瞅,楚峰就有了上當的感覺,葛禹之前告知,所換皆是僻壤,沒想到還真是僻壤,五份之一梯田,五分之一灘涂,剩下五分之三平原,差強人意,田地就處於海濱的狹長小平原中。

寧德是個丘陵山地,鷲峰山和太姥山脈分別斜貫西北部、中部,千米高峰連綿不絕,以浦嶺為界,南面是福州府,以脯門島為界,北面是福寧州城。寧德縣內有長溪、霍童溪、古田溪三大水系,周圍更是溪流縱橫交錯,將彈丸之地割得四分五裂,敢情,四百年前的寧德,河床尚未乾枯,河道出海口也未沉積成大片陸地,仍是個水的世界。

說到縣城防禦,那叫一個寒酸,七米高,外層磚牆殘破、夯土裸露,又多處枯裂,城池設四門,有簡陋敵樓,置木柵為門,昕夕啟閉,除了針對小股匪盜,主要還是設閘盤剝出入百姓。

不管怎樣吧,往後這裡將與自己息息相關,說是根據地也不為過。

剛下山腳,忽見蕭滿山一臉喜色跑來。「報少爺,流民隊抵達寧德!」

楚峰飛飛眉頭,露出一抹讚許:「好,好......我總算沒看錯人。」

話剛說停,外邊由遠及近,傳來一片紊亂腳步,接著是人山人海、騾馬輜重的喧囂,那熱乎勁兒,讓一直心如止水的楚峰,也不禁沾上喜氣,忍不住拔身而起,迎出山坳。

嚯,好大一支隊伍,人潮繼踵而至,分不清到底多少人。

寧德小縣城不曾有過這樣熱鬧景象,連附近百姓也趕過來湊乎。

孟常、李莫如等人發現楚峰,急忙分開人眾,趕到跟前,轟然納頭便拜:「少爺!屬下等幸不辱命,領流民一萬一千人,安全抵達寧德!」孟常精神遽然鬆懈,身子甚至不支似的晃了晃。

原堯山寨的人跟著跪地山呼:「見過少爺。」有艱辛跋涉后的激動,也有迎接新生的振奮,不少婦女,早已按捺不住哭泣起來。

路途閑來無事,楚峰的軼事早已經廣為流傳,後來加入的八千流民,也知道跟前這位威武剛毅的男人,就是與自己息息相關的新領主,這趟南下,全都是為了他,眾人自覺地紛紛矮身,呼啦的,黑壓壓跪了一地,說不出的壯觀。

「叩見少爺~。」

萬多聲呼喝,彙集上空,震得人心神恍惚,血氣翻湧。

楚峰眉毛一挑,躊躇滿志大喝:「各位遠來依附,我楚峰感激不盡,你們看得起我,我也不吝於給你們福利,稍後各自營建屋捨去,所有需求免費供應,大夥安心過冬,稍後再分派田地,背後這片海濱,就是大夥今後繁衍生息的地方,人人有份,在我楚峰轄下,免除一切徭役,農者只專心耕作,不敢說這是世外桃源,起碼也算是安生之所!」

呼啦又是一陣衝天狂叫,這年頭,見多了刻薄壓榨的鄉紳,何曾見過這麼大方的主子?

流民們大抵臨近無望的崩潰狀態,卻又因為長期習慣了高壓,不敢反抗大明正統,也是因為沒人舉旗高呼,只能好死賴活著,基本上誰給飯吃,就死心塌地跟誰,聽楚峰這麼一說,所有人立刻陷入無盡的亢奮和憧憬之中......

楚峰很滿意流民的反應,起碼說明人心凝聚,為往下要施展的政策,打好基礎。「孟常。」

「小的在。」

楚峰望望那漫山遍野的人頭:「流民怎麼多了許多?」

孟常抱拳:「回少爺,從應天府下來,沿途又加入不少......大明處處民不聊生啊......」

楚峰點點頭:「明天你去寧德知縣處探探風聲,畢竟一次拉上萬人入縣,不是件小事情,要是被他捅到福州府,就不妙了。」

孟常和悅道:「少爺,這倒不必擔心,縱觀大明,原本縣以下還有鄉官保甲和什伍編製,雖言萬事胚胎,皆在州縣,但因連年王朝更迭、治亂頻繁,破壞了下級吏治,出了京師、府、州城,皇權便弱化了,有所謂『國權不下縣,縣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倫理,倫理造鄉紳』的說法,基本上縣、鎮、鄉一級吏治屬於自治,由鄉紳遵循儒學制定倫理、法規,由宗族勢力維護鄉村安定、秩序。縣官,不過一虛名爾,除了有個大明正統的身份,當得也實在窩囊。」

楚峰恍然大悟,難怪那位主簿見到自己,就跟孫子似的,諂媚得叫人肉麻,敢情縣衙門只有權利糾理一些民事,旁的,便是一個擺設了。自治,無疑很有繁殖力和擴張力,令鄉紳富民的野心,膨脹至大物狀態,形同地方割據。

哈,小縣城也有小縣城的天地啊~。楚峰忍不住開懷裂嘴:「對了,你明天還是去縣衙門一趟,適當給知縣些好處,與他達成協議,讓這些人不上戶籍。」倘若記錄在冊,朝廷可是要征丁收稅的,那麼,對流民的承諾,便成了一句空話。

孟常兩眼一亮:「少爺高明!流民成了黑戶,就等同於少爺的子民,稅銀自然全歸少爺所有,物盡其用!流民本來不在寧德黃冊(徭役)和魚鱗冊(地方稅)之內,相信知縣不會拒絕,小的這就去辦。」

所有流民的房子,楚峰責令建於山坡間,而且還只能建在石礫坡地上,但凡能耕作的坡地,一律不許動,這樣既不浪費田地,又能防範海災。

一夜之間,楚峰的塔山營盤,加大加寬了許多,孟常還在門匾寫上『楚庄』二字,圍聚于山庄附近的坡地上,已密密麻麻布滿了窩棚,與其說流民們造出了奇迹,不如說是他們的滿腔熱忱,造就了奇迹,希望,的確是一種很強的原動力。

對於過剩的勞力,楚峰乾脆讓流民順著轄地邊沿線,一路設置木欄柵直達海濱,形成一條隔離帶,以防匪盜,並分出一部分人營建楚庄防禦設施,和別的基礎建設。對此,民眾沒有絲毫怨言,畢竟人人都還蹭著楚少爺的飯呢,不付出勞力怎麼說得過去?

第二個步,楚峰要求流民中會斷文識字的,去孟常處報到。

話說大明秀才也夠落魄的,以前朝廷每人每天給米一升,和少許魚肉油鹽,可現今禮廢樂崩,生活來源不繼,自己又手無縛雞之力,才混到了當流民的地步,童生更糟糕,未參加過縣試,或考不上秀才,就連食廩也撈不著,首先得餓死的就數這號人,所幸,他們攀附上了流民隊,因此也更加珍惜得來不易的機會,一聽楚少爺招用,急忙奔來效力。

末了,挖出幾名生員(秀才)和十來個童生,他們都是以考取功名混出路的窮家孩子,奈何時不與我,倒不覺得自己依附於一個流民團體有什麼不妥,他們還未被八股文箍死,頭腦反而靈活,比純粹的文人士子們更講求實際,淬練之後可堪大用。

接下來,楚峰讓流民按業錄籍,分出工匠、漁業、桑蠶、裁縫、馬船等,並備下男、女丁口數目。

有了士子們的幫忙,孟常總算得以脫出繁博的勞務,去忙活別的事情。

晌午,孟常匆匆趕回來。

「少爺,知縣想親自與您磋商流民之事。」孟常一臉臭臭的,想來是因為昨天拍著胸脯對楚峰擔保,今天卻灰頭土臉,無功而返,心裡多半覺得窩憋和慚愧。

楚峰有點意外,大明居然還有不貪的官兒。「知縣是誰?」

「聞一言,字文石。江南人,萬曆年間舉人,天啟五年蒞任寧德知縣,其人恤災興學,頗著賢名。」

楚峰奇怪不已:「送禮他也不答應我的要求?」

「是的少爺......可禮他倒是收了。」孟常不無困惑的說。

楚峰莞爾笑笑:「他這搞的什麼鬼?」

「只是隨後衙門貼出榜文說,『新來富紳樂捐千兩,興建大假塘東路』,這分明是陰咱們。」孟常憤憤不平。

楚峰旋念一想,便清楚問題的結症所在。「無妨,備馬,我親自去會他。」

未幾,楚峰領著十名親衛,直奔縣衙門。

楚峰此時的行頭,好像那暴發戶,鮮衣怒馬,隨扈雲從,這架勢在寧德可不多見,也就那麼兩、三個『豪門』,自然,惹得沿途民眾紛紛側目。

以前穿著打補丁、髒兮兮的流民服,楚峰感覺輕鬆,好好搗尺一番后,反而不自在,奈何,孟常苦口婆心說,統管萬人,不能再象以往那般隨便了,若沒點威嚴,怎麼震懾鄉里、安撫民心?

楚庄距縣衙門不足兩里,一柱香時間便到。

楚峰瀟洒而敏捷地躍下馬,振聲喊道:「楚峰前來拜會聞知縣。」

門房躬身施禮,不驚不乍,似乎早有預料:「大人正在偏廳等候,您請自便。」

喲嚯,擺明車馬等著嘞,楚峰龍驤虎步,直入衙內。

聞一言正候在院子里,一身儒服,不似一縣父母,卻象個閑散隱士,身旁,有過一面之緣的主簿王理州,眼觀鼻鼻觀心,事不關己的樣子。

「聞大人。」

「楚哥兒。」

交鋒數下,聞一言才輕撫鬍鬚,和善道:「屋內備有茶水,進去一坐吧。」

楚峰拱拱手:「聞大人請。」

二人坐定,小廝奉上茶水,便是好一陣沉默,聞一言老神在在刮著茶梗,又似乎在醞釀著什麼,楚峰也好不閑適,翹著二郎腿,晃啊晃啊,將以前當乞丐那般悠遊德性,盡情展現。

屋裡空氣久久凝滯,王理州已經開始三不五時咳嗽清嗓子了。

楚峰以前卑恭、默然地蹲飯館門口討食,一蹲就是小半天,要說玩『深沉』,還真沒人玩得過他,再說了,現在是流民入境,聞知縣麻煩最大,如果事情辦不通,楚峰大不了再拉人入山立寨便是,又不是第一回當山大王。

片刻,聞一言終於按捺不住,很突兀的問:「聽說楚公子賣下我寧德海濱之地?」

「確有此事,一共五十三頃地。」

「而且還帶了上萬流民入我寧德縣城?」

「是。」

「不知楚公子作何解釋?」

「聞大人需要什麼解釋?」

聞一言眼帘收縮:「比如你蓄養家丁,割據一方。」

二人針尖對麥芒,一別苗頭,王理州登時覺得氣氛壓抑。

清楚『國權不下縣』的事實后,楚峰知道聞一言其實外強中乾,不慌不忙說:「世途兇險,建立山莊、蓄養家奴,都只是為了自保,據我所知,寧德縣境內,只有一個千戶所,最多四、五百兵,再加霍童一處巡檢司,又都是臨時僉點鄉民弓兵,你看我這家大業大的,若遭宵小覬覦,不知聞大人可否保我身家平安?」

的確,楚峰資產龐大,靠縣衙門那寥寥幾個差役,遠不足以保障平安,而惟一的巡檢司,又鞭長莫及,蓄養家丁無可厚非,揭過不提也罷。聞一言又哼聲問:「楚公子攬萬餘流民,自行統轄,置我這一縣之長於無物,又是什麼道理?!」

楚峰輕淡笑笑:「自我統轄實屬情非得已,小子久聞大人賢名,但不是我小瞧大人,你雖身領皇命,為一縣父母,可是直至今時今日,你又給御下子民帶來了什麼?寧德敝陋、頹敗、貧困,四野蕭條,是我的第一感觀,若連小小一縣吏治,大人也做得一塌糊塗,再多添萬名流民給縣裡,大人又該如何管帶?我帶流民來,純粹為了富業,可不想越混越回頭。」

這話狠狠扎入聞一言心頭,前年蘇州等府,發生風患水災,怒號振地,屋瓦橫飛,福建近在比鄰,也受到了波及,海濱廬舍十有**被湮覆,楚峰帶來這萬餘流民,填補戶籍本是好事,卻也帶來了巨額負擔,災情發生的時間,恰恰處於秋耕之際,縣內禾黍糜爛,民生艱難,百姓剝完了榆皮,吃野菜,吃光了野菜啃麥葉,有丐於四方者,有赴溝壑死者,有無望自絕者,寧德北面秋坪一代,甚至還有民眾起來鬧事,搞得地方焦頭爛額,縱觀寧德,才3300戶,22155人,一下子多湧入二分之一人口,又正值秋收絕粒,怎麼糊口?

如果換作是別個囂張跋扈、小心眼的官兒,楚峰肯定不會這麼連譏帶諷,就因為吃准了聞一言是個有賢名官兒,不管他為了保持文人風度也好,為了以理服人也罷,都不能輕易發作。「我可以想像得到,流民們會因為大人無力操持,而再度被忽視、放逐,唯有繼續選擇逃籍,那麼,大人魚鱗冊上多出萬餘人的稅賦漏洞,恐怕就得大人自己去填了,嘿,到時候大人是要坐擁賢名呢?還是搜刮民脂以補漏洞呢?前者是欺君罔上,輕則抄家戌邊,後者晚節不保,民不聊生,多繞個彎,最終百姓還是要舉旗起義,朝廷仍要拿你問罪。」

聞一言驚得冷汗直冒,這事背後的道道,還真是不少,幾下子就將人推入了死角,這位楚公子不可小覷啊~。「難道你就有能耐管理流民?天下的鄉紳、富民,哪個不是一般做法?別到時流民不堪你的重賦、苛政,揭竿而起,不但禍害我寧德地方!老夫下場也難免落個慘淡,既然如此,倒不如現在就將你們逐出寧德!」

「大人何必說賭氣話?天下之治亂,在於民之憂樂,只要管吃、管喝、管住,天底下的老百姓,其實還是挺容易滿足的,而我,恰恰具備這方面的優越條件--富有!」楚峰黑眸熠熠,彷彿鑽透人心:「大人無須憂慮,我不會橫徵暴斂,只圖長治久安,大人也不用針對我做些什麼,靜靜看著就好,不出三、五年,我保證寧德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屆時,你身為知縣,自然能乘著好時候,考吏優良,陞官也不是什麼難事,退一萬步說,即使我弄砸了,只要這萬名流民沒有入寧德戶籍,你就會安然無事,袖手旁觀也行,將責任推給我這個禍首也行,這麼說吧,只要你看到勢頭不對,可以馬上把流民驅逐出境,恢復當下的舊境況。」

「這......」

依官場暗地裡的常例,一般是把流民或本鄉多出來的丁口,隱瞞不報,編成白冊,將黑戶的賦稅收歸私囊,聞一言不是貪官,但也必須這麼做,才能有餘錢造福地方,可看看楚峰姿態,顯然是不用指望了。

對於楚峰的說辭,聞一言確實心動了,想要富強地方,光審審民事糾紛、動動嘴皮子,是遠遠不夠的,自己能為百姓做得最足的事,不外乎修橋鋪路,可這清水衙門經不起兩、三下,銀子便告枯竭,沒錢不行啊,誠如楚峰所言,他有銀子,並願意振興地方,自己何不放寬手腳,任其施展?興許,真會發生他描述的那般光景,自己也算公德一件了。

看對方猶豫,楚峰又多添一把火。「寧德縣每年所缺賦稅,全部由我流民庄支付,權當減緩一下地方財政,大人看如何?」

「好!」聞一言喜上眉梢,猛地拍打膝蓋。「楚哥兒把好處都攤老夫身上了,再推卻就顯得矯情了,老夫豁出去信你一回。」

「哈哈哈,老先生抬愛,小子敢不盡心儘力。」

聞一言莞爾:「後生可畏,楚哥兒的犀利言辭,令老夫難以招架啊~。」

「聞大人不必妄自菲薄,你受當今官場弊亂的牽絆,空有心愿,而無力去圖治寧德,小子是因為無牽無掛,才可以恣意行事,今後在寧德,我還得仰仗大人呀。」事兒辦成了,楚峰樂得多說好話。

「好說好說,只要老夫在任上,自然會給予你一切便利。」越是深談,聞一言越是滿意楚峰的冷靜、睿智、謙和,非池中游魚可比。

「我現在就有件事請求大人。」

「哦?何事?」

「歸我所有的寧德地契,現在只有二十頃,剩下的三十三頃,南京不日便會派人前來交割,但丈量、核定耗費時日,所以懇請大人先遷移海濱散戶,提前撥給我三十三頃田地,以免受那一紙制約,延緩了明年春耕,使萬餘流民無以為繼,衍生變故。」

流民隊伍的人數,超出了楚峰的預算,這時候才和聞一言磋商,實在有點亡羊補牢的意思。

聞一言蹙眉想了想:「罷了,為昌盛寧德,老夫就壞一回規矩吧。」

楚峰笑笑:「多謝大人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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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兵:負責地方巡邏﹑緝捕之事的民兵,隸屬巡檢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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