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突如其來
第二天。
趙滄瀛一夥匠戶老早就起來了,大半還是因為興奮得睡不著覺,有些人眼眶還隱隱泛黑,但臉上都有難掩的歡愉,這個冬天,似乎不那麼沉鬱、凄黯了。
令他們沒想到的是,楚庄來人比他們還早,一個青衣小廝,帶著幾名文士,已經站在廊道內,再看屋外,登時又嚇一跳,滿院子三、四百人,個個衣服微濕,雨具也沒披帶,看來是趕得倉急。
趙滄瀛哪曾試過被幾百人候著,慌忙出門,四方打揖:「抱歉抱歉,老漢不知各位來得這麼快。」
孟常笑笑:「少爺有令,誰敢怠慢。」
這句話,已經明示了楚峰雷厲風行的風格,趙滄瀛不敢耽待:「老漢這就挑選合適工匠。」
「不知趙老要造什麼船,提早定個樣式,報及所需物品,我們也好預先準備。」
「既然少爺說要海船,我認為仍以福船為佳,福船所需杉木、金樟木、樟木若干料,長過七丈,粗大為宜,龍骨決定了木帆船的航程和壽命,最好是楠木和馬尾松木,正所謂水泡千年松,風吹萬年杉,馬尾松極耐水濕,造出來到的船,能用十餘年之久,絕佳的是產自雲南、廣東、廣西三地的鐵力木,高達十餘丈,直徑丈許,一根就能做出二千料海船的龍骨,顧名思義,它堅硬如鐵,廣船之所以有名,就在於它是用鐵力木製造的,抗浪和抗攻擊強,倘若找不到整根的,就只能用數根鐵力木拼接了......啊,小老兒言過了,咳......另需鉤、寬、稟、鎖等各類鐵釘兩千斤,桐油一千二百斤,灰八十石,草筋一千五百斤,藤纜索四條,每條長六十丈......」
旁邊一名童生趕緊奮筆疾書。
孟常點點物品數目:「就這麼多?」
趙滄瀛抽抽嘴角,這還不夠忙的嗎?「其他物品好辦,唯獨樹料要花時間找,一個月下來,未必能尋得著一棵適合打造龍骨的樹榦。」
孟常無所謂笑笑,回頭對一名童生說:「傳少爺口諭,所有青壯流民全體出動找船料,凡找到七丈楠木賞銀十兩,赴廣東找到十丈以上鐵力木者,賞銀五十兩,找到二十丈者,賞銀五百,更長者,賞賜累加!」
趙滄瀛目愣口呆,連他都想撂傢伙去找樹了。
如此闊綽的主子,已經能夠佐證許多事了。
「小四......」
「哎。」
「你去趟南京,跟以前那些老夥計說說這裡的情況,盡量招他們來寧德吧。」
「知道了趙叔。」
不多時,整個流民寨騷動起來,連本地農人也不安分起來,他們比外來人更熟悉南方環境,現在離春耕尚遠,閑著也是閑著,有心去廣東的,幾乎佔了將近寧德一半在籍人口。
一撥撥寨民領著幾日食糧、淡水等物,興沖沖鑽入背後的深山,他們初來乍到,當然走不遠,但終歸是為楚少爺的事忙活了,任人望見這浩大一幕,都不禁暗暗咋舌,賞錢且不說,這得需要多大的威望,才能叫眾人如響而應,共同奔往一個目標呀。
......
張士敬等人似乎認栽了,連吃了大虧的雷延崇也悄無聲息,任得楚峰折騰,而楚峰也不好太放肆,這段其間,只能潛伏著,除了天天操練親衛,再沒別的事可做。
不管大家當初抱著什麼目的來當親衛,營伍的風氣,旁人的目光,都會迫使懈怠的人奮發,過不了多久,楚峰一定會將他們揉搓成一名團結、果敢、剛毅、善戰的一流士兵。
然而從古到今,作戰講究遠近相輔,高低搭配,單憑人力強蠻是不行的,可惜親衛直到現在,還不能形成一個最強陣勢,比如看似強悍的馬其頓方陣,實則防禦和進擊都中規中矩,想做到全殲敵人卻不可能,仍需迅捷的騎兵作輔助,可這會兒,又打哪兒賣馬呀?
騎兵還沒影呢,火銃隊又被無限期擱置了,令楚峰窩憋的原因是缺少火藥和火銃,僅憑唐凌寥寥十幾個人,如果放在開闊的地方開戰,打擊力度未免太弱,頗有點找死的意味。
正統!正統!這天下,終歸是大明的天下,做什麼事都得講究名正言順,楚庄就吃虧在正統身份上了......
夜幕下的海濱之地,籠罩在一團氤氳霧氣中,殘月灑下的蒼白,將世界渲得踽踽涼涼。
兩名隸屬葉星部的漢子,趴在土墩后,一動不動盯著木柵欄前方黝黑的原野。
為不引人注意,親衛營盤化整為零,分為六部,靠近大山的是蕭滿山、魏懋衡,鎮守海防線的是戰飛、童令,葉星和武昌運則負責欄柵沿線,每部四百人,大家三天一切磋,五天一集隊,既攀比各營伍的強悍度,又不忘配合大軍陣形。
好半天,一人輕聲說:「喂,大冷天的,幹嘛得夜夜派人戒防海濱?咱們楚庄勢大,誰敢來找死,這樣有意思嗎?」
被問的人目不轉睛,悄聲回答:「這是少爺定下的規矩,甭管有事沒事,營伍一律保持戰時狀態,一來可作演練,二來時時警戒,少爺發下話了,你要嘛別當兵,拿了楚庄三兩月俸,你就乖乖吃苦從命,我說,每隊瞭哨短短的兩柱香時間,你就撐不住了?那麼多天體能訓練,你白搭了?!」
「什麼話!我不是好奇嘛。」
「別想著偷懶打瞌睡啊,真要出了事,可不是挨軍棍那麼簡單的事兒。」
「放心,我還捨不得楚庄這塊世外桃源。」
叮鈴~
「噓!有人。」
柵欄處,傳來清脆鈴鐺聲,鈴鐺是從牛、馬身上收集來的,從山那頭,一直拉到海邊,但凡有人獸絆到,便能響聲示警,親衛們不得不佩服少爺的奇思妙想,這樣既可以防範過長的邊界,又能節省軍力。
「會不會象前天那樣,野豬誤闖?」
「看清楚再說。」
迷霧背後,影影綽綽冒出一長溜的人,個個手中拎著鋥亮鋼刀,有的手中還提著梯子,這架勢毋庸置疑,是來攻流民寨的。
兩名暗哨抄起身旁銅鑼,敲得咣咣山響。
「敵襲!集合!」
不遠處的親衛營隨之響應,旗長紛紛喝叱。
瞬間,整個沿線的營盤都動了起來,話說這段日子,親衛們時刻在一個高壓、緊迫的營伍中生活,早已學會了應對夜間集合,和長官偶爾神經質似的拉練,人人基本上是衣不解帶,槍不離手,一聞號令,便能快速集聚起來。
柵欄外,偷襲失敗的敵人大感惱火。
本想對付一夥流民,有什麼難的,偷偷摸進去殺掠一番,順便縱火,趁亂撤走就是了,豈料出師不利,還沒近大門就被對方發現了,這哪象是烏合之眾啊,分明是一個戒備嚴密的軍營,看來此行不輕鬆啊~。
「媽的!又是哪個孫子攪老子清夢!」罵歸罵,葉星卻多少有點振奮,天天枯燥的出操,實在沒多大意思,來點實質性的才能校驗成績。
「啟稟大人!匪盜夜襲!大約四、五百人。」
「好!就該輪老子建一回功!傳令兵,立刻回報少爺,其餘人隨我迎敵!」葉星提槍前行。
「要不要通知武頭領?」
「何須勞師動眾,我葉星一部就能輕鬆拿下!」
營盤就駐紮在柵欄前,三百親衛很快便佔據了沿線,葉星正湊近觀望情況,卻聽前方嘣嘣弓弦振響。
「隱蔽!」
咄咄咄!
親衛倒下十多人,錯非有柵欄阻隔,還要損失更多人。
葉星不禁騰起一肚子邪火,尚未交戰,己方就率先出現傷亡,簡直將少爺無往不利的威名丟盡了!說到底,還是自己不曾經歷過獨自指揮戰鬥,有點興奮,也有點恍神,幾乎沖昏了頭腦,全然忘記少爺平日教誨,該死!
葉星飛快冷靜下來:「弩機反擊!」
在缺少火器的前提下,親衛們普遍裝備窩弩,不得不誇一句,魏忠賢這批窩弩確實是上等好貨,力量大、射程遠,尋常人拉不開弓,需用腰絆上弦,以親衛們的蠻力,自然不在話下。
兩軍接陣,窩弩甚至比火器還稱手,咻咻一陣勁射,有的箭矢甚至穿射第二人,賊人頃刻倒下一大片,哀號陣陣。
「流民勢強,退!退!」賊首無奈下令撤退,前有柵欄阻路,彼此接觸不上,縱使自家有潑天本事,也只能白白挨打。
「傷了我的人就想跑?!追!」盜匪可以輕賤自己人,但葉星對手下弟兄,卻極為護短,哪容他們說走就走。
柵門大開,親衛風風火火奔將出去。
「殺!」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敵方徒然返身搏殺,打算趁親衛陣腳未穩,交接混戰。
葉星寒芒一閃,這敢情好,親衛軍最不怕的就是對抗戰。「方陣!」
經過平日嚴酷磨練,親衛幾乎條件反射的收縮作一團。「絞!」各隊小旗長不待吩咐,自動指揮下屬接戰。
賊人收不住腳,不少人硬生生掛在矛桿上,兩輪下去,放倒賊人四、五十。
葉星眼尖發現,賊人反應和身手尤為敏捷,不象普通土匪,倒象綠林大盜,葉星也不放在心上,一百個江湖草莽,抵不上一百個井然有序、配合默契的軍人,馬其頓方陣的犀利,可不是他們能夠匹敵的。
「散開包圍!」賊首氣得直跳腳。
親衛受敵牽引,散開追殲,方陣有點亂了,畢竟還是新近成軍,不如老親衛那般靈動,如果任由他們單打獨鬥,勢必會增加傷亡。葉星急出一層白毛汗,幾乎是慌不擇言:「回來!集結!圓陣!」
親衛醒過來,急忙收攏成一圈。
圓陣長矛插天,儼如一隻刺蝟,賊首頓時又抓瞎了。
葉星心頭稍定,槍尖一指靠近岸邊的賊匪:「移陣!」
矛陣由外往內,慢慢擠迫過去,靠海岸處的賊匪不由慌了神,他們是來偷襲的,大半人帶快刀,連碰都碰不得對方,怎麼打?機靈的欺圓陣移動慢,能溜就溜,反應不及的也不用跑了,他們身後,就是凍入骨髓的大海。
「投降!」三十幾個賊匪跪在沙灘上。
葉星臉色鬆了下來:「分出一隊人,擒下俘虜!」
親衛正待動作,突然,遠處火光疾閃。
砰砰砰砰!
數顆炮彈飛矢而至,其中三顆命中圓陣。
「哇!」
幾名親衛當即殘肢斷骨,血水濺了附近隊友一身,所幸這處是海灘沙地,實心彈跳不起來,否則傷亡肯定不僅如此。
葉星深知火銃的威力,非血肉之軀可以抵擋,真怕手下經受不住恐懼,一鬨而散,回頭望望,令他欣慰的是,親衛軍雖然稍顯怯意,卻無人動搖陣形,平常灌輸給他們的,便是黃麻皮和麻繩的道理,人人都明白擰成一團的力量。
少爺的強軍手段,硬是要得!
然而賊人居然帶有火銃,局勢非常不利於己方,葉星心臟不免一陣發緊:「散陣!」
親衛略為遲滯,便迅速分成散兵陣,起碼這樣不至於被人一鍋端去。
「賊匪聽著!本官福寧知州沈三祝,爾等速速放下武器就擒!本官可斟情判罰,若有反抗,格殺勿論!」
猛不丁聽到這話,葉星登時愕愣,剿匪?這分明是攻擊我們流民寨,再看那位賊首,也是一副驚駭表情,葉星旋之醒悟過來,敵我雙方怕是都著了道了,漁翁竟是官兵。
緊接著,碼頭邊重重瘴霧被撕開,顯出四艘五百料海滄戰船,船舷側均是黝黑森然的炮口,甲板上官旗獵獵、刀槍林立,而寧德縣城方向,也忽地燃起無數火把,映亮了半邊天空,馬嘶踵步聲中,正緩慢逼過來,粗略算算,明軍起碼有兩、三千人。
「岸邊所有人放下武器,否則馬上開炮!」船上有人大聲喝叱。
葉星大聲道:「官爺是否弄錯了,匪盜在那邊,我等俱是楚庄流民!」
「你當本官好欺矇嗎?流民聚眾,自罹鋒刃,那就是流寇!」官字兩張口,什麼話都由得他說了。
「葉頭領,咱們拼吧?!」身旁一位頭目,曾經的老親衛,咬牙道:「少爺手下,沒有乞命之軍!」
每每回想堯山之時,楚峰義不屈節,諸親衛捨生報效的場面,葉星就覺熱氣翻湧。是的,男子漢大丈夫,生當為豪傑,死亦為鬼雄,若懼一死,當初就不會選擇投靠少爺了。葉星捏捏長槍,桀驁道:「也罷!咱們無緣追隨少爺揚名立萬,起碼不枉......」
正在這時,營寨中馬蹄急馳,打斷了他的陳辭,接著,一名傳令兵高呼:「少爺有令!所有庄丁放下武器,原地待命!」
「啊?」葉星滿腔豪情忽而落到了空處,半晌回不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