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大略
鄭海沒有親來,只租用了南京私商的一條船,將人發來寧德,畢竟他仍吃著朝廷的飯,還是漕運旗官,不能太散漫。這次鄭海給楚峰帶來了兩百匠戶,軍、工匠皆有,並托來信息說,之所以輕易吸收這麼多人,是因為一個叫趙滄瀛的人暗裡活動,報知少爺,好查證清楚,還有,唐凌收攏了千餘新流民,正趕往寧德途中。
楚峰把人通通塞給趙滄瀛,如今官兵鎮在地方,造船這種事太張揚了,除了繼續找木料外,暫時擱下其它工程。但總不能閑著啊,於是吩咐所有木匠,建造農具,譬如水轉筒車,它靠流水帶動,將河水自動吸上梯田,寧德山田多,這玩意能大大減輕農務,事前多準備,省得臨時慌忙。
《諸器圖說》一書上有水車圖樣,用不著他這個穿越的人去費心搞發明,派給工匠便完事。
少爺繳納五千兩白銀,替大夥出銀代役了!
消息在流民寨中炸了鍋似的傳開。
甭管州府衙門怎麼做,楚少爺百般施捨,出資幫助流民,在大明來說,始終都一大善舉,這跟免除雜役沒啥區別了,各位要是去別的地方討生活,還攤不上這種好處呢,即使附著少爺當佃戶,也比其它地方強,誰腦殼壞了還造謠?揍他!
因為楚峰的繼續施予,原來浮動的人心,瞬間平撫下來,所有謠言止於事實。
楚峰暗暗鬆口氣,在這犬牙交錯的地方生存下來,著實不是件易事,雖然花錢處理了僉役,可長期以往,金山銀山也撐不下去啊,要想成就一番基業,恐怕要成為一名更財粗勢大的鄉紳土豪才行。
楚庄在經濟、民生、兵科方面都一塊兒發展,涉及範圍太大,卻貪多嚼不爛,沒有一面強項,處處虛隙、薄弱,禁不起人輕輕一戳。孟常提議,是否改變一下方略?
楚峰想也不想就否決了。民事安定,才能滋息,兵科肯定少不得;兵科取於民,民生也少不得;沒有安定大後方,經濟更是純屬泡沫。三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
在大明來說,楚峰是個偷窺過『將來』的人,深知富人養兵,數量太少,經不起事兒,了不起當個土豪;苛民徵兵,軍心不穩,好比那屢戰屢敗、腐朽至骨髓里的大明軍隊,最不要得;窮兵黷武,死得也快,諸如各地農民起義軍,後勤打哪來?搶?搶沒了吃人?不不不,咱是文明人,再怎麼著也要講原則。
這些,是以天下宏觀局勢來說的,楚峰就算沒有爭雄之心,但起碼也得居安思危,盡全力保障自己的利益。現在雖然過得不如意,但還不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湊合著唄。
少爺向來不做無謂的事,可所有人都不明白,少爺到底在堅持什麼?或者,在等待什麼良機?
答案只存於楚峰心中。
......
自從萬曆四十六(1616)年,努爾哈赤黃衣稱朕,頒布「七大恨」,起兵反明,至此,明邊境就沒有一年停息過烽火,努爾哈赤與明將袁崇煥在寧遠交戰,受傷大敗而回后,才少了點狼煙,至天命十一年(1626)八月,努爾哈赤炮傷不治死去,之後的時間裡,是大明最為平靜的時期,但努爾哈赤建立的后金集團,承載著他的理念和夢想,卻一天也沒能安逸。
努爾哈赤時代,后金四處掠奪,與傍鄰的關係極差,如今受明朝、蒙古、朝鮮三方包圍,處境十分孤立。這種境況,后金必須不斷征掠、擴張、壯大,才能存立於世,有點象飲鴆止渴,奈何時局殘酷,即便不得已,也得鐵了心繼續下去。
之後,皇太極風風光光繼承了汗位,事實上,能順利登上汗位,多虧了大貝勒代善讓賢。
說起代善可了不得,他身為正紅、鑲紅兩旗之旗主,軍功累累,親侄杜度掌鑲白旗,八旗之中就有三旗是他的,且兒子岳託、薩哈廉、碩託、瓦克達均是轄領牛錄率軍廝殺的勇將,並任「執政貝勒」,代善又是第一位后金國大福晉所生的皇子,位列四位大貝勒之首,身居軍政要務,還曾當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的太子,最有資格即汗位。
只不過代善敦厚老成,有自知之明,情知自己守成有於,進取不足,而皇太極呢,行動穩健,聰明伶俐,諸將中只有他識字。
代善若發話,別人哪個敢吱聲?!
皇太極雖然即位為天聰汗,可按照努爾哈赤當年的慣例,仍要與代善、阿敏、莽古爾泰另三大貝勒按月分值政務,若想頒發政令,得不到多數貝勒同意,各旗不貫徹執行,那便是一句空話,這種分權制度,結果導致皇太極事事掣肘,徒有「一汗虛名」。
各地貴族問題不少,彼此爭權奪利日益嚴重,矛盾和衝突時有發生,就差沒撕開臉皮干一場了,還有當年努爾哈赤在遼東實行『抗拒者被戮,俘取者為奴』的高壓政策,大殺漢民,一個州上萬丁口,殺剩千餘人的屢見不鮮,這致令轄地漢民紛紛逃亡、暴動,遼東原有軍民數百萬,幾年之內逃走了三百萬之多,端的是動蕩不安,生產凋敝。
時局可謂內外交困了,皇太極羨慕明朝君主集權,並著力效仿,不是沒有道理的,然而要把奴隸制,扭化為明朝一樣的封建制,裡面牽涉到許多權貴的利益,難度還是蠻大的。
不過皇太極也極俱膽略,上台伊始,便大刀闊斧,先設八大臣管理政事,稱八固山額真,總管旗內一切事務,國家有事,與諸貝勒偕坐共議,狩獵出師,各領本旗兵行,且負有稽察責任,這大大削弱貝勒們的權力,加強了汗權。
第二步,將漢人分屯別居,編為民戶,強調滿、漢一體,審罪、服役不再有差,禁止屬下私至漢官家勒索財物及騷擾,如今漢人安定,均稱滿洲為樂土。
第三步,停止修擴原來的明長城,恢復當地漢人農耕事業,就連滿族也把農業作為本業,專勤南畝,重視根本,歲入糧食供養大金國民,不再受制他人。
天聰元年(天啟七年)二月,又攻入朝鮮,迫使朝鮮簽訂《江都和約》,分化它與明朝的同盟,但皇太極也清楚,這只是權宜之舉,一直以來,不管朝代如何更迭,朝鮮都是『天朝』的附庸,想要它真正歸心,恐怕很有困難,不過打下來也有好處,至少明朝對大金閉關鎖國的時期,能從朝鮮的納貢和開市中,獲得一定物資,或者以朝鮮為中轉站,從明朝那裡購回緞、布、農具和鐵鍋等用具,甚至軍資。
瀋陽,這座剛剛復興起來的城市,短短四年已初具規模,井字形街道中央,便是盛京皇宮,佔地1800頃,皇宮初建於天命九年(1624),此時,大衙門和十王亭才建成不久,人置其間,還能聞到一股子的新木氣。
大衙門建於須彌座台基上,八角重檐攢尖式,八面出廊,殿前兩柱雕有蟠龍,架勢比不上明朝的京師,但威嚴性一點不差,這是金國權力的象徵。
今兒,又是集會時間。
這個時候的皇太極,還無法完全掌握汗權,諸貝勒率大臣朝見,不論旗分,仍以年齒為序,但皇太極帝王應有的威赫,卻是無法掩蓋的。「我大金國經過一年整頓,民生如常,國事平澹,各位以為,接下來又該如何?」
「可汗。」貝勒阿敏虛抱一下拳,這聲可汗,叫得可是不甘不願。他父親舒爾哈奇,與努爾哈赤是兩兄弟,家業大了,自然會有權力上的摩擦,當年,父親靠明廷暗中支持,差點就可以坐上建州右衛都督之位,自治滿洲,不幸卻被努爾哈赤察覺,於是獲罪被囚,最後父親在獄中不明不白死去,成了疑案,甭管當時努爾哈赤的表情有多痛惜,可那裡面的蹊蹺,又有誰不清楚?!原本努爾哈赤還想斬草除根殺掉自己的,所幸被其他貝勒勸阻。
阿敏對先汗的積怨,不是皇太極靠封賞或者蔭襲一個貝勒之位,就能化解的,再者,被迫與眾人擁皇太極稱汗,又得不到重用,令他更是不滿,每每稱呼起皇太極,也沒什麼尊崇的意思。「明邊境被咱大金壓縮至小凌河以西,龜縮不出,可是兩方俱在長城以內,轄地擁擠,不若打下錦州,將我大金地盤擴張至山海關,以山海關作為抵制明朝的屏障,又能以遼東外長城,抗拒蒙古遊民的侵擾,阿敏不才,願領所部前往,進取山海關!」
說的比唱的好聽,皇太極含蓄凝視了他一眼,自己的堂兄,還是時刻不忘出居外藩,割據一方啊~。
濟爾哈朗猶豫片刻,附議說:「遼瀋地廣人稀,人丁卻才寥寥十數萬,雖然可汗施展仁政,但丁口數量,非短時間內可以恢復,不免要影響我大金髮展,阿敏這建議也算不錯,即使不能攻下錦州,起碼也可以抄掠漢民回來充奴,實我地方。」
濟爾哈朗心情是複雜的,阿敏是他親二哥,不得不幫,然而他12歲時被努爾哈赤收養,與皇太極關係也非同一般,努爾哈赤既是他的伯父兼養父,同時又是殺父仇人,是該附和皇太極呢?還是該與弟弟同仇敵愾?兩個家庭的愛憎情仇,往往弄得他在朝會上很難自處。
這時書房官范文程站了出來。
范文程是宋朝大學士范仲淹第十七世孫,明初祖上在湖北雲夢縣任縣丞,洪武年間獲罪,全家從江西樂平縣被謫往當時邊陲重鎮遼東都司的瀋陽衛,范氏便成為瀋陽人,努爾哈赤攻陷撫順時,范文程仗劍謁求入軍,參與帷幄,直到現在。
皇太極和努爾哈赤一樣,沒有民族偏見,敬重漢族文人,因此范文程也是抱持赤誠。
范文程相貌堂堂,體格魁偉,不像文官,倒像一員虎將,雖是無官職的生員,卻頗得皇太極賞識,而他庇於天聰汗之下,遇事也不用看別人嘴臉,常常能直諫不違。「可汗,阿敏貝勒此舉甚妙,但仍稍有不妥,南朝固然是我大金勁敵,然而漠南『察哈爾部』的林丹汗,依附南朝,與我大金素有睚眥,一直在側虎視眈眈,朝鮮與南朝又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隱潛諸多不安因素,不知它何時會撕破和約,協同明朝犯我大金,其中,又尤以皮島一帶的毛文龍最甚,龜縮在後,如芒刺在背,如果急急取了山海關,則大金地盤過於狹長,首尾難以兼顧,倘若八旗分散防守,不免處處漏失,喪我金軍鋒銳,要是逼急了明廷,檄同林丹、脅迫朝鮮,三家齊犯我遼瀋,大金則難免要腹背受敵,實屬不智之舉啊。」
眾貝勒面面相覷,范文程能讓天聰汗禮遇有加,果然了得。
皇太極清秀的臉顯出了祥和:「依憲斗意思,又該如何?」其實帝王不必要如何聰明過人,國事浩大,再聰明的人也不可能有多少精力去應對,只要不出昏招,任用賢才,那就是澤被蒼生的千古一帝了。
范文程大受鼓舞,敬聲道:「前番與朝鮮剛剛戰罷,如今出師無名,臣建議先攻取漠南,漠南地域遼闊,境內部落眾多,但相互之間卻是爾虞我詐,猶如一盤散沙,韃靼早已不復蒙元時的勁猛,天命十年,林丹汗出兵嫩江,攻打科爾沁部(今通遼市),先汗曾援助過奧巴汗,使林丹汗無功而返,此乃恩義也,可汗懾之以兵,懷之以德,要各部歸順,也不是什麼難事。等取下漠南,平定遼瀋西北之側,再解決朝鮮,則明朝孤矣~。」
皇太極點頭讚許,這個心思早就存了許久,范文程不愧親信謀臣,說到心坎里去了。「好!兩害相權取其輕,我就先取林丹汗!阿濟格。」
阿濟格低眉順眼走出隊列。「可汗!」
「命你出使老哈河(今內蒙古赤峰市附近),務與喀喇沁、科爾沁等部結成同盟,到時響應我大金,共討林丹汗!只要拿下老哈河,我大金方可辟出一條繞過山海雄關,進擊南朝腹地的捷徑,你勿敗事才是。」
「喳。」
「闊科。」
「奴才在。」
皇太極悠然自適道:「之前袁崇煥與先汗有過書信往來,前番又聲稱和議,然而態度過於曖昧,本汗休書一封,你帶去給袁帥,且仔細向他討個說法。」
「喳~。」
朝會散去,皇太極緩步走至十王亭,遠眺明朝方向。
......我的對手,我在為一統天下時刻積攢著能與你相抗衡的力量,而你又在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