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西廂記》
若是旁人遇到這樣的事,杜確絕對不會多管閑事,但他與張生到底關係不同。二人同鄉,又是多年好友,哪怕如今漸行漸遠,到底還留有一份情誼在,怎能冷眼旁觀著張生命喪紅娘之手。再一個,張生如今是衛家女婿,若張生在河中府出了事,衛尚書一個遷怒,卡住了軍餉糧草,他這手底下十萬大軍立刻就要亂了軍心。
「張生這條命定要留下。」杜確的話也很直白,絲毫沒有畏懼桃朔白的能力,也沒顧慮紅娘是個厲鬼。杜確從頭一眼見到紅娘就不覺得害怕,更沒從桃朔白身上察覺危險,甚至還有閑心探究二人之間的關係。
桃朔白聞言皺眉,想到杜確與張生關係不同尋常,如此也是人之常情。
「那就各憑本事。」桃朔白並不是個靠言語取勝的人,他信奉的是實力,強者為尊。
杜確一貫沒有表情的臉上忽而綻開一抹笑:「紅娘似乎很怕我。」
紅娘第一回去將軍府報仇受挫,誰都沒疑心,可今晚一對面,杜確立刻察覺異樣。紅娘仇恨那般深,他又是張生八拜好友,紅娘竟忍著沒動手?明顯是顧慮重重。杜確雖不知一個厲鬼為何會忌憚自己,但這是好事,是籌碼,更可能是探知桃朔白底細的機會。
桃朔白則難掩驚訝,想不到杜確看似一介武夫,卻這般敏銳,莫怪短短十年能做到征西大將軍,成為統帥十萬兵馬的大元帥,果然有勇有謀,不同一般。
桃朔白一貫不喜歡節外生枝,常和鍾馗出差,習慣了鍾馗的直來直去、乾淨利落,這回為了多賺幾個白鬼,已是破例了。無論如何,他都沒有和一個凡人過多往來的意思。
鍾馗曾再三告誡他,人心複雜難測,他又是外來者,獨善其身最好。
桃朔白站起身,直視杜確:「杜將軍維護張生,乃是人之常情,但紅娘復仇更是因果循環。世上冤魂何其多,偏生出了一個紅娘,合該張生應劫。既然杜將軍打定了主意,下回再見,各憑本事。」
即便再有顧慮,桃朔白從不怕事,更不認為一個杜確能是他的威脅。
「你可以隨便殺人?」杜確挑眉,雖不知桃朔白身份,可對方一身純凈氣質絲毫不像沾過血的人。
「我沒殺過人,也不殺人。」他殺的都是鬼,對於凡人,他有的是辦法,最不屑直接取人性命。
「那你要如何攔我?」
「你不同。」桃朔白話沒說完,眼眸深沉。杜確和其他凡人不同,因為杜確的命數早就到了,是他意外救下的,哪怕再要了他的性命也對自身毫無損失。
杜確自然領會不到這一點,這簡簡單單三個字,卻擊的他心頭一盪,說不出是一種怎樣的滋味,彷彿全身筋骨舒適,心中順暢。
待桃朔白離去,杜確返回了衙門。
張生與衛雪娥早就等候多時,見他回來急忙迎上去:「君實,紅娘走了?她、她還會來嗎?」
杜確微一嘆:「君瑞,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鬼怪之能非常人所及,這一劫,只能聽天由命了。」
張生臉色一白,衛雪娥既恐懼又憤恨。
杜確沒再搭理二人,自去客房歇息。關了房門,一直強撐的精神才鬆懈下來,疲憊的倚在榻上。不久前剛受了重傷,將養的時日太短,哪裡能痊癒。此回過來不僅是為張生,也是為十萬大軍,誰知竟又見了桃朔白。
桃朔白究竟是何方人士,為何有種似曾相識之感?
睡至半夜,忽聽一聲慘叫,杜確驚醒,正欲衝出查看,卻見床前立著一抹白影。
「桃朔白?」
「杜將軍。」桃朔白並沒說別的話,但這番姿態表明了一切,若杜確要救張生,先得過他這關。
「請指教。」
杜確抽出床頭立著的唐刀,寒光一閃,迎頭劈向桃朔白,在對方反應時又極快變轉,橫刀一掃。桃朔白到底不是常人,他的身法速度極快,兩人對戰本就不公平,但他並沒有小看杜確。杜確的刀法並不出奇,但速度快、角度刁、下手狠,且刀身上帶有濃濃煞氣,隨著他的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狠,那煞氣越聚越多,竟形成特殊的刀氣,哪怕桃朔白也不願平白無故挨上一下。
「出劍!」哪怕從未見到他佩戴武器,但杜確就是冥冥中覺得他用劍。
桃朔白的確用劍,道士們捉鬼都用桃木劍,他乃是天生大桃木,有什麼比桃木劍更貼合本身?他選用了大桃木一截兒主幹,自己煉製了一把桃木劍,日日都在體內蘊養,乃是一柄可隨自身修為提升的上品仙器,主要得益於大桃木的不凡以及鎮壓守衛地府的功德,所以大桃木成為煉器的絕佳材料。
手一揚,一柄色澤深紫溢著桃木清香的桃木劍便出現在他的手中,劍柄上綴著一根鵝黃穗子,除此外別無他物。
桃木劍一出,杜確唐刀上的煞氣瞬間便退了寸許。
陰陽相接,不是陽氣壓制陰氣,便是陰氣壓制陽氣。
桃朔白並未催動法力,只憑著桃木劍本身威能,運用劍法與杜確相鬥。二人從屋內打到屋外,驚聞過來的孫副將等人只看到兩個殘影纏在一處,刀光劍影,根本辨不出誰是誰。
終究杜確是凡人,且傷勢未愈,一著不慎就吐了血,無力再戰。
桃朔白還是頭一回和比比劍,正暢快,但看到杜確面色慘白,嘴角帶血,不免有些愧疚。將一瓶丹藥拋在他手中,說道:「你當初傷的太重,能撿回一條命已是幸運,回去仔細將養。這瓶內丹藥對你有益,早晚吃上一粒。至於這張生之事,你作為好友已是儘力。」
「將軍,不可!」孫副將對神秘的桃朔白忌憚頗深,眼見著杜確打開瓶兒就要吃藥,忙伸手去攔。
杜確笑道:「他若要我性命,隨時可以,豈會多此一舉。」
說著便倒出一粒泛著清香的藥丸,吞了下去,身體隨之泛起微微暖意,蔓至全身,舒適的如同泡在溫泉里,不論新傷舊傷都不在作痛,不禁贊道:「好葯!」
桃朔白見狀越發狐疑杜確身份。
這丹藥與當初給紅娘服用的丹藥是一樣的,乃是專為鬼魂煉製。他之所以給杜確服用,並非存著歹心,而是杜確身上那濃郁的煞氣,若用這丹藥來調養也是對症,只是沒料著效果這樣好。
「公子!」紅娘突然跑了來,還是一臉委屈不平,甚至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困惑。
桃朔白問道:「仇可報了?」
紅娘搖頭,眼睛里已經全是困惑:「公子,張生那般辜負了小姐,為何小姐還要維護他?」
桃朔白一驚:「你見到崔鶯鶯了?」
紅娘點頭,已全無見到小姐的欣喜:「原來小姐並沒有去地府,她一直博陵老宅,後來聽說了河中府之事,這才過來。小姐她、只是尋常白鬼,見了張生只是哭,還要我放過張生,我實在不明白。」
哪怕紅娘再想取張生性命,但崔鶯鶯不肯,紅娘又因當初撮合二人心中有愧,反倒不敢深勸,見著那兩人凄凄哀哀,心中不耐煩,又不好抱怨自家小姐,這才跑了過來。
「你如何打算?」桃朔白不在意崔鶯鶯,也不在意張生,他只關心紅娘的選擇。
紅娘沉默了一會兒,忽而狡黠一笑:「我是小姐的丫頭,小姐的事就是我的事,小姐想如何,我就如何做。」
話雖如此,桃朔白卻知她又有了主意,總歸不會輕易放過張生。
紅娘又說:「小姐聽說了公子,要來拜謝。」
「不必。」桃朔白不喜歡崔鶯鶯此類人的性子,反倒是紅娘這樣的姑娘更好相處。
紅娘卻為崔鶯鶯說情:「公子,小姐知道你照顧我多時,是真心想來拜謝,公子就見見吧。我家小姐雖偶爾舉動氣人,可秉性良善熱忱,絕非惡人。」
「你倒是會為你家小姐打算。」桃朔白豈能不知紅娘用意。這些時日的相處,紅娘挺多了地府的事情,她自己倒罷了,就擔心崔鶯鶯在地府受委屈。眼下崔鶯鶯竟還逗留在人間,做丫鬟的豈能不操心往後的事?畢竟他早說過,所有逗留鬼魂都要歸於地府,否則或長或短的時間裡都將消逝於天地。
紅娘笑著並不否認。
桃朔白看了眼杜確,想著不要打攪對方養病,便隨紅娘過去。
后衙最大的一處落座住著張生夫妻,這會兒半夜,四處都靜悄悄的,只余燈火照亮院落。張生與衛雪娥相互依靠在一處,緊張又恐懼的看著幾步之外的人,或者說是鬼。
崔鶯鶯死時正值二十二,因著終日愁緒滿懷傷悲無限,身段越發纖瘦,給本就絕美的面容又增添了幾分惹人憐惜的風情。崔鶯鶯死時家裡雖敗了,到底是前相國的千金,錦衣玉食猶在,孔雀羅衫、鴛鴦綉帶、霓裳月色裙,紅色披帛逶迤鋪展,雙目脈脈哀哀,勾動心腸。
張生雖怕,但見著鶯鶯,似又回想起當初在普救寺中那段時光,詩作往來、琴瑟和鳴、鴛鴦交頸……
張生哪怕的確貪慕權勢,到底不是惡毒狠心之人,當初與崔鶯鶯亦有一片真心,只這真心過於廉價短暫,不計後果,只為他一己之私。
衛雪娥見了張生神色,心頭越發憤恨了,一時間竟壓倒了對鬼的懼怕,質問起崔鶯鶯:「珙郎已為我夫,你還來做什麼?你們生前沒有緣分,難道死後還要攪擾的我們夫妻不得安寧?我竟不知崔相國是這般家教!」
崔鶯鶯臉上一白,不由得後退了一步,眼淚滑落,望了張生一眼,扭頭就走。
「小姐哭什麼?誰欺負了你,我要她償命!」紅娘一來正撞見這一幕,立時怒了。
「紅娘,罷了。」崔鶯鶯聲音縹緲,如哀似嘆。
「小姐竟如此便宜了張生不成?」紅娘恨鐵不成鋼。
「……功名利祿皆浮雲,我當初只望他回來相伴,不求他得功名。誰知、造化弄人。」崔鶯鶯難道不怨張生?她當然怨,但在死後,她想了很多,只怪當初自己草率,輕易被人哄了心,彼此心甘情願,又怨得誰來?只是等了三年,盼了三年,不再看一眼張生她心不甘。
「什麼造化不造化,我只信事在人為!」紅娘道:「當初張生承諾過老夫人和小姐,上京得了功名就回來成親,哪怕如今與小姐陰陽兩隔,這話也得照辦。」
所有人都震驚的望著紅娘,衛雪娥更是緊張:「你、你這是什麼意思?珙郎已娶了我!」
「張生與我家小姐盟誓在前,可卻辜負了我家小姐,以使得我家小姐最終陪送了性命。小姐沒去地府,便是等著張生回來成親,一日不與張生成親,小姐便一日不會去地府。我家小姐不走,我自然要侍奉左右!你們可要想好!」紅娘這話不吝於直白威脅,或者說,是一種交易。
只要張生與崔鶯鶯成親,她們再不來騷擾。
張生心頭一動,看向衛雪娥,衛雪娥臉色忽青忽白,難堪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