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杜十娘》
眉色一冷,握住朱常淑的手,道:「閉眼!」
朱常淑識趣,眼睛閉上,只聽耳邊風聲獵獵,幾乎是眨眼間便重新落了地。睜眼一看,眼前竟是大紅宮牆!
「怎麼來皇宮?」
早先出門時,桃朔白不僅自己貼了息障符,也給朱常淑用了一張,以此隱藏對方身上的煞氣。此時見他疑惑,便抬手在其眉間一點,一絲清氣隱入其雙目,幫他開了陰陽眼。
這時朱常淑才看見氣勢威嚴的皇宮大門外,除了值守的禁軍,竟還有一個渾身纏繞著黑氣的人正試圖往宮門內闖,偏偏那些禁軍視若未睹。緊接著他了悟,那不是人,而是一個鬼!
「那鬼可有什麼不同?」朱常淑認為桃朔白不會無緣無故帶他過來。
「他在魔化。」桃朔白嘆息:「他想報仇,可卻無法進入皇宮,也不知得了怎樣的機緣,竟彙集了如此多的戾氣。若他撐得過去,便會魔化,成為一個沒有自我意識、只知殺戮的惡鬼;若他撐不過去,會魂飛魄散,永不入輪迴。」
朱常淑聽了皺眉:「他要進皇宮,那他的仇人在宮裡?」
桃朔白沒兜圈子,直接告訴他:「他叫張敬修,乃是張居正的長子。」
朱常淑一聽這名字,頓時明白。
張居正啊,本朝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生前為宰輔,把持朝政,推行改革,死後就被抄家清算。張居正有六子一女,抄家后,長子自盡,次子三子充軍,四子貶為平民,五子也罷官回了原籍,六子流落江南。
張敬修身為長子,事發時是主要審訊對象,嚴刑拷打輪番而上,張敬修最終不堪受辱,留下絕命信自盡。其妻本也要追隨其而去,但沒死成,便自毀容貌,撫育孤子。
對於張敬修想尋皇帝報仇,朱常淑到能理解,卻又疑惑:「他死了好些年了,每年都要來鬧一次?」
桃朔白沒言語,心裡卻道:今年不同,許是小世界界膜破損,先有異世靈魂到來,緊接著便是蝴蝶翅膀,鬼節也鬧出事情來。
作為地府在職公務員,自然不能眼睜睜看著張敬修魔化或是魂飛魄散。拋出縛魂索,先將對方困縛,而後抬手在空中虛畫,衣袖一擺,一串金黃火焰自其手中飛出,繞著張敬修團團飛舞,張敬修十分懼怕,嘴裡不停慘叫。
這火焰乃是他本身陽氣所化的陽火,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將纏繞在張敬修身上的陰氣戾氣層層盤剝、消融,最後張敬修重新變回尋常鬼民。
最後,他打出一道飛符。
鬼節時百鬼夜行,地府會派出很多鬼差來巡邏,但大多都集中在鬼市。現今他發出飛符,便是召喚距離最近的鬼差。
不多時便有兩個鬼差前來。
在朱常淑的眼中,那兩個鬼差面若常人,與陽間本朝衙門官差穿戴彷彿,卻是不配衙棍或大刀,反而身帶鎖鏈,若真要說有什麼不同,便是在和兩個鬼差腰間帶有木製腰牌,上書「地府鬼節管理處/甲號零三七/鬼節執勤隊第一大隊下屬第三小隊」,分明是極小的字,偏生他看的分明,此外唯有兩個鬼差的名字十分顯眼。
兩個鬼差身形時隱時現,剛剛還距離甚遠,眨眼已近眼前。
兩個鬼差見了桃朔白大吃一驚,連忙見禮:「竟是桃公子,小人不知桃公子在此,怠慢了怠慢了。」
桃朔白抬手一指:「那張敬修險些魔化,你兩個將他帶回去。」
「竟有此事!」鬼差也是吃驚,忙點頭遵命。
桃朔白收回縛魂索,鬼差則拋出鎖鏈,鎖鏈似有生命,自動飛向張敬修,將其層層縛住,鬼差便拽著鎖鏈一頭,與桃朔白告辭。與來時一樣,鬼差身形時隱時現,最後消失於街口。
朱常淑目睹一切,竟是面色如常,只一雙眼睛越發幽暗,不知想著什麼。
桃朔白是故意讓他看到這一切,又見他這番表現,暗中鬆了口氣。要知道凡人十分忌諱鬼怪,哪怕嘴上說的再好,基本也都是葉公好龍。他是見朱常淑先前真的有興趣,兼之上個世界的經歷,因此儘管剛剛才和朱常淑相識,卻是別有打算。
若是這世朱常淑仍舊提出和他修道,他便應允。
許是天意,朱常淑出生時逢凶化吉,從而痴迷道法。
正準備趕往程平安處,卻聽朱常淑突然問道:「那鬼差腰牌上的『甲號零三七』,是什麼意思?」
「編號。」桃朔白這是避重就輕,實際上「甲號零三七」乃是這個小世界的編號,但是不好與他明說,說了之後,他定有更多疑問。
「哦。」意外的,朱常淑沒有再追問,反而十分識趣的轉移了話題:「現在去哪兒?」
先前只知道桃朔白晚上有事,卻不知道究竟什麼事。
想到耽擱了時間,只怕程平安那裡已經麻煩了,便直接帶著朱常淑御空而行。因為用了障息符,抵達荷花巷時屋內的人鬼都沒有絲毫覺察,還在訴說離情,畢竟陰陽兩隔,也並非每年鬼月所有鬼都能順利出得鬼門關,特別是此番助玉娘還陽,程母與兒媳到底忐忑,深怕回了地府便入地獄監牢,卻不敢說出來告知玉娘,唯有不斷安慰囑咐。
桃朔白悄無聲息的來到房門前,進門時想起一事,回身朝朱常淑身上一拍,將他的身形隱藏,又傳音入密:「現在起不要出聲。」
朱常淑點頭。
桃朔白抬手在房門上一點,裡頭的門栓自動脫落,房門開啟。這動靜引來屋內人鬼的注視,當他一進來,程母幾個本能覺察到危險,立刻像逃。桃朔白只是一伸手,程母與兒媳便慘叫著倒在地上,臉色青白交替猙獰無比,明明背上空無一物,卻似壓著千斤巨石,痛苦的掙扎不得。
程玉娘嚇呆了,噗通一跪就開始求饒:「天師饒命,天師饒了母親嫂嫂吧,她們都是為了我,我們也沒害人。請天師大慈大悲,我們馬上就回地府。」
「不可!」程母大喝,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怎肯女兒輕易放棄。她與兒媳早有決心,哪怕魂飛魄散,也要保住玉娘還陽的機會。
都說前世今生,今生一死,做了鬼,喝了孟婆湯,便忘卻前塵重新投胎。可人死了,情還在,所有依戀都在今生,不管是情仇愛恨,放不下!來生遙遙無期,人只在當下,哪怕拼盡一切也想護住現今所擁有的東西。更何況,到了地府才知道鬼民何其多,想要那碗孟婆湯可不容易,程母與兒媳算是好的一類,那也要等個三五十年呢。
玉娘卻是害怕極了,她雖想念爹爹兄長,但更依賴母親,從不知道與母親分別如此難熬,現今又為了她,母親嫂嫂都要魂飛魄散了,她哪裡忍心。當即主動離了身體,撲到母親嫂嫂跟前。
桃朔白撤回法術。
程母三人抱頭哭在一處。
重新得回身體掌控權的平安,一時還在發獃。她盯著桃朔白,心中驚濤駭浪比見到程母三人更甚,她滿腦子都在驚叫:他究竟是什麼人?!
桃朔白沒去看平安,而是看著程家三人。
其實若玉娘不自己出來,他雖也有能力拽出玉娘,卻不會那麼做。他本就更親近鬼民,玉娘又是回自己的身體,不管前緣如何,這也是玉娘的機緣,哪怕鬼差來了也棘手。誰知程玉娘最終自己放棄了,這令桃朔白有些感慨,說到底,是他間接助了平安。
終於他看向程平安:「你用了玉娘的身體,欠她一份因果,你是今生還,還是死後還?」
「因果……」平安當然清楚什麼因果,她只是還處於震驚之中,直到張口說了話,這才慢慢兒恢復心緒。意識到自己還跪在地上,她忙起身,不妨卻是身子一軟倒在地上,好似全身都沒什麼力氣。
「你以為鬼上身那麼簡單?玉娘到底已是鬼,哪怕她不主動,卻會不由自主的汲取你的生氣,這身體生氣喪失大半,自然虛弱。」算來這程平安氣運到底是好,否則換了旁人,只怕沒被鬼索命,也會魂體受傷,她卻偏偏只傷了身體。
玉娘聞言滿臉羞愧,又驚懼莫名的躲在程母懷裡。
平安除了嘆聲倒霉,還能說什麼?
思及對方的話,謹慎問道:「今生如何還?死後如何還?」
前面就已說過,程平安素來不喜欠人,還是虧欠如此大的因果,她傾向於今生儘早償還,否則心裡始終有包袱,好似這一生都是搶奪來的。只是她也有自知之明,她現今身份處境擺在這裡,若是太難,她也無可奈何。
「若是今生還,便代替玉娘完成夙願。若是死後還,各樣業障清算累積,如此大的因果……怕是你要在地府待個幾百上千年了。」這倒不是誇張,儘管人的一生不過區區百年,但奪舍重生等截然不同,不是你佔了旁人一世,就還百年,畢竟若要鬼民選重新投胎還是直接還陽,絕大部分都選後者,這其間牽涉的因果業障更是複雜。
哪怕平安不知道地府是怎樣的,但想到幾百上千年都要做鬼,絕對不是個輕鬆的事情。
「不知玉娘的夙願……」
程母本以為在劫難逃,卻不想峰迴路轉,竟有如此驚喜。玉娘的性子她很清楚,即便還陽也做不成什麼事情,能把自己過好便不容易。眼下玉娘不能還陽,程母三人還能指望什麼?
這回玉娘卻沒等程母張口,搶先與平安說道:「我希望程家能平反昭雪!」
這也正是程母與兒媳的奢望,一旦平反,程璋與兒子便能無罪開釋,甚至官復原職。
平安苦了臉,她哪有那樣大的本事。
偏生玉娘目光灼灼,似乎非常信任她,還恭恭敬敬施了一禮:「今晚驚嚇了姐姐,是玉娘不對,請姐姐海涵。玉娘的心愿為此一件,懇請姐姐憐惜,助玉娘達成此願,玉娘永世不忘姐姐恩情。」
「我、我儘力。」平安雖可憐程玉娘,但最終點頭答應,卻是想到如今她便是程玉娘。以後會如何殊難預料,萬一有人對她不滿,翻出舊案,她的日子就難安寧。
玉娘欣喜,與程母嫂嫂相識一眼,又對著桃朔白謝恩,不再逗留,飄飄然就離開了。
桃朔白見事情完結,臨走時囑咐平安:「你與玉娘做了約定,切勿忘記,否則後患無窮。」
別看是口頭約定,但因是心甘情願,在地府的鬼民中是屬於有效力的一種契約。以往也有人與鬼協議,而達成各樣目的,但毀約的很多,可這些人無一不是下場凄慘。
平安並非敷衍,但還是感激對方提醒,若是聽從了對方白天提醒的話,今晚也沒這些紛爭驚嚇。見他要走,平安按耐不住追問了一句:「你是什麼人?」
桃朔白沒答,帶著隱身的朱常淑離去。
一直到回了鋪子,朱常淑都十分安靜,桃朔白只見他神色沒什麼不對,便未留心。殊不知此時的朱常淑經歷了一晚的奇妙之旅,心態已然發生變轉,一個念頭悄悄在他心底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