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杜十娘》
此時的朱常淑卻在城外青雲觀。
青雲道長見他眉宇深蹙,滿眼幽光,一身氣息沉鬱壓抑,十分吃驚。要知道他與朱常淑相識十載,慣看他萬事隨心,竟是頭一回見他如此神色。
「邠王殿下為什麼事而煩心?」
「敢問道長,這世間可有通陰陽兩界之人?佛說『三千世界,又是否有橫穿三千世界之人?』」
青雲道長見他竟是為此等事凝神費心,不覺越發疑惑,笑著說道:「你都說了,那是佛家的說法,你若想探討,盡可去找個大和尚,問我這個道長卻是好笑了。至於通陰陽兩界之人……古往今來,總是有幾個。」
「若此人又有大神通,是否已得道?」朱常淑又問。
「何樣大神通?總歸不過仍舊是個凡人罷了,得道成仙的人早位列仙班,哪裡還用在人間應付世俗。」青雲道長以為他又是何處聽來看來了故事,心中犯疑,便儘力為他排解。這番話雖有打趣之嫌,但也是常理,畢竟青雲道長又不曾認識這樣的人,傳說故事都是傳說,不盡不實,聽著是個趣兒罷了。
「所以才越發有趣……」朱常淑想到桃朔白在那晚的舉止言行,嘴角微微上挑,眸內暗雲涌動,一絲在心底壓抑許久的渴望蠢蠢欲動。
正所謂病來如山倒,平安這一場病來勢洶洶,竟是斷斷續續大半個月才好。雖說病是好了,人卻越發瘦了,加上大夫說虧損了身體,須得進補,少不得每日里燉藥膳將養。
平安見自己每日吃的比十娘都好,心下慚愧,她本就受恩於十娘,現下又勞累十娘照料,還得花費十娘好不容易攢下的養老銀子,實在是不知如何感謝。李甲對這些瑣事並不上心,不曉得平安每日的花費,但十娘看重平安他是清楚的,對此也沒甚異議。平安對此又是感慨,又是嘆氣,李甲此人著實不能說是個壞人,哪怕最後負了十娘,也並非一開始就是薄倖人。
養病這些日子,平安甚至想著,乾脆藉此機會拖住李甲,阻攔二人回鄉……
此時十娘卻在房中與李甲商議:「今日我詢問過診脈的老先生,平安年小體弱,不能大補,要慢慢兒溫補,沒個兩三月怕是難以成行,否則定然受不住長途舟車勞頓。」
李甲忙順勢說道:「自然是平安的身體要緊,回鄉之事以後再做打算。」
李甲本就畏懼回家見父母,正好趕上平安生病,也算是解了他的憂慮之情。
十娘知他想法,並未做言,只是又說:「若如此來,倒不好總借住在旁人家中,柳公子再慷慨仁義,你我卻不能理所應當。我見隔壁的小院子空著,咱們把它租下來,三個月的租金和日常使費倒是能拿得出來,就是柳公子那一百五十兩銀子……」
李甲忙道:「這是我借的銀子,自然該我來償還。你我如今能力有限,柳兄都看在眼裡,怕是你我暫還部分他都不肯收的。待以後回了家,稟明父母,自然如數歸還柳兄銀兩。」
此事與柳遇春說了,柳遇春知道他們手頭拮据,幾番挽留,但李甲十娘主意已定。旁邊的小院子格局與這邊一樣,租金倒不算很貴,十娘一次性付足三月,收好了賃房文書。
平安暗嘆李甲過的糊塗,不知柴木油鹽,一應家計支出毫不過問,竟沒想過若十娘僅僅只有姐妹們相贈的四五十兩銀子,如何敢這樣花費。房子的租金倒罷了,明朝房價普遍不高,有官府管控,這樣的民居房價上不去,但到底是京城天子腳下,他們一共四口人,尋常根本不開火,吃穿用度每日都要花錢,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支出。此外,花錢的大頭在平安身上,平安看病吃藥,後來養身的補藥,裡頭可是有人蔘的。
別看平安嘴裡不聲張,心裡卻上火,她前世很自立,大學畢業就工作養家,後來更是自己做了公司當老闆,特別是經歷了丈夫背叛,信奉女人就得靠自己,根本沒有白吃飯的念頭。現今讓她白吃飯,還花那麼多錢,她一點兒享福的感覺都沒有,總想著怎麼還債。
真不是她要和十娘分的清楚,一個從不欠賬的人,突然欠了巨大的人情債,那種心裡負擔是十分難熬了。更何況她從一個自食其力的人,淪落到靠人養活,這也令她十分沒有安全感。
平安想掙錢,卻兩眼一抹黑,不知該做什麼。
做生意也是需要本錢的,何況十娘還一心要隨李甲回鄉,哪肯她去拋頭露面張羅生計。
病一好,她再不肯無所事事,別的做不了,卻是將院子各處收拾一番,特意將廚房整理了出來。她的廚藝還算不錯,包攬了廚房裡的活計,十娘見她信誓旦旦,便補足了柴米油鹽,又見她果真做了一頓色香味俱全的飯菜,不僅放了心,更是動了心。
十娘這些時日便常在想往後的事,當時娶婦也要看德容言功,十娘的容顏自不必說,性子也好,可其他方面……
十娘有自知之明,往後的艱難也能預料,但她沒有膽怯退縮,最難的從良一步都邁過來了,其他的又算什麼。以往在院里學的東西都暫擱一旁,倒是將女紅學了起來,她性子溫柔,又坐得住,是有那個天分學習,偏生沒個人教導,全憑自己摸索,進度可想而知。如今見平安竟有不錯的廚藝,她有心一學,便是為李甲做一道湯,或到了李家為其父母飯桌上添一道菜,也是她的心意。
平安豈會不知她心思,倒也不點破,認真教她。
可惜在旁的上面無往不利的十娘傻眼了,這做飯做菜可真不容易,折騰了幾天竟沒絲毫成效,反倒將自己的手給燙了兩個水泡。
李甲見狀心疼不已,勸她道:「我知道十娘學廚是因我之故,但十娘也要愛惜自己,往後廚房裡的事就交給平安,你給我做件衣服吧。」
十娘著實是沮喪了,又見他寬慰,只得歇了學廚的心思。
這日平安又下廚,做了兩樣小點心,給十娘送了一份兒,另一份兒裝在籃子里,說是要出門一趟。
十娘有些心不在焉,嘴裡應了一聲,心緒早飄遠了。
平安見狀又嘆了一氣。昨天柳遇春來了一趟,說是遇著一位同鄉來京,帶有李甲父親的書信,李甲今兒一早便去那人所住的客棧取信去了。李家一直反對李甲流連花叢痴迷名妓,甚至因此要李甲中斷國子監的課業提前回家,可想而知那書信中會有怎樣言語,怎怨得十娘不憂心。
平安出了門,依著記憶尋到桃記紙貨鋪。
鬼節那晚得益於這家老闆才能保得一命,原該次日便來道謝,只因她病了,拖拉到現在才好出門。她又是個身無分文的,置辦不了什麼像樣子的謝禮,唯有親手做兩樣點心表示心意。
站在鋪子門前,深吸了口氣。
對於那位神秘公子,平安有感激,更有敬畏。
進了鋪子,平安眼尖的發現鋪子與頭一回來略有不同,仍舊是那番令人驚駭的布置,但各樣逼真的紙人換了新了,就好似店中的「客人」換新了一般。平安到底有有事而來,只匆匆瞥了兩眼,見那個面向陰沉的掌柜仍舊不言不語的站在櫃檯后,便上前施了一禮。
「敢問掌柜,你們東家可在?」
木叔一眼就認出平安,思及自家公子曾對其贈言,便暗中傳因詢問,得了公子回復,這才答道:「公子在後院兒。」
平安見他只抬手一指門,然後便不搭理,不禁覺得這掌柜脾氣夠大的。忽而心間一動,想到老闆不是個常人,這掌柜又如此氣質面色,只怕……也不是正常人吧?這又是家紙貨鋪……
受到各樣電視劇荼毒的平安,一時間心虛白賺,各樣猜測使得她的臉色看上去精彩極了。
穿過門帘,迎面是道影壁,繞過影壁,眼前花木清幽著實震愣了平安。平安左右沒見著人影,便順著中間的十字步道走到中央的小假山跟前,假山上森森藤蘿結了幾串鮮紅欲滴的果子,著實可愛,她多看了兩眼,只覺得鼻端有隱隱幽冷之香,直入肺腑。
繞過假山,一驚。
假山後面的種有一株木槿,木槿正值花期,滿樹清麗淺粉,搖曳多姿,為這滿目綠色的雅緻小院兒平添了一份熱鬧。樹下擺有一副桌椅,小案上有清茶一盞,而一身素凈白袍的桃朔白正單手執書,一雙恍若洞悉一切的眼睛正望著她。
平安強壓心悸,恭敬施了一禮:「多謝公子那晚相救,本該早些來道謝,但那晚受了些驚嚇不慎病倒,拖延至今,實在慚愧,望公子莫見怪。我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謝禮,這是自己做的兩樣點心,還請公子賞臉收下。」
哪怕是真心實意來道謝,但如此卑微的姿態還是令平安感慨不已,可她確實沒有與人平等相交的資本。
桃朔白見她擺在小案上的點心,賣相不錯。
平安說道:「這是水晶糕,一個是薄荷味,一個是紅豆味。」
「嗯,多謝。」桃朔白與平安沒什麼話說,但東西是收下了。桃朔白嘗了一塊紅豆水晶糕,手藝不錯,紅豆熬的火候剛好,水晶糕也嫩滑爽口。連吃了兩塊兒,抬眼再看平安,突然反問:「還有事?」
這純粹只是疑問,但在平安聽來卻似逐客之語,頓時滿心尷尬,可見對方神色自然,真的只是隨口一問。平安還是頭一回遇見如此不善言辭應待的生意人,卻又覺得這才是真性情不做偽,哪怕說出的話噎的人啞口無言,也是瑕不掩瑜。
平安也確實沒什麼要說,她能感覺的出來,眼前這人性子冷淡疏離,不是個善於交友之人。她也不慣卑微逢迎,便打算告辭離去。
剛一轉身,卻見假山後面走出一個年輕公子,分明一臉笑意,偏生那雙眼睛掃過來,生生令她脊背發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