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杜十娘》
來人正是多日不曾露面的朱常淑。
桃朔白見他來著實意外,微微蹙眉的模樣落在朱常淑眼中,便誤以為是打攪了其與姑娘家獨處,不免心頭煞氣翻滾,將一切都遷怒在平安身上。
平安哪裡知道這些內情,只覺得對方看自己的眼神越發不善,陰冷冷的目光好似要吃了她一樣。平安自持頭一回相見,不曾得罪過對方,又見對方穿著富貴,氣質超常,怕是個權貴之子,實在不想結怨,又想到對方來這裡,必定與老闆相識,大概是覺得她的存在礙眼。殊途同歸,平安誤打誤撞猜到點子上,反正就要離開,便乾脆利落的直接走了。
然而心中有佛,看到的都是佛,朱常淑心中有煞氣,看到平安離去的舉動,卻視為對方的無視和挑釁。因顧忌著在桃朔白跟前,不好發作,只得壓下心中之怒。
「你近來在做什麼?」桃朔白仔細打量他一番,眉頭皺的更深,因為他竟然發現朱常淑身上的煞氣越發濃郁,甚至隱隱有外泄趨勢。
「並未做什麼。她來做什麼?」朱常淑隨口敷衍回答,轉而問起程平安。
桃朔白將平安來意說了,又暗暗掐算,可惜朱常淑命格奇特,依舊掐算不出。
朱常淑瞥見小案上的兩碟兒點心,輕哼:「救命之恩就值兩碟兒點心,太沒誠意。這東西也不知干不幹凈,可別吃壞了肚子,若你喜歡,我帶宮裡御廚做的來,想吃什麼都有。」
一面說,一面直接將碟子掀了。
桃朔白始料未及,況見他情緒不對,便只能眼看著點心滾落一地。
「你在看什麼書?」轉瞬朱常淑就似沒事兒人一樣,湊身來看他手中的書。
桃朔白終於覺得朱常淑的性格太過反覆無常,可若非那翻滾的煞氣,他並不會當做一回事。借著袖子掩護,從儲物袋中取出一枚桃木牌,遞給他。
「這是什麼?桃木?」聞著木牌上的桃木清氣,朱常淑了悟。雖說東西很小很尋常,但情人眼裡出西施,禮輕情意重,哪怕目前朱常淑還未意識到自己心意,卻本能的防備情敵以及珍視情人所贈之物。
「隨身佩戴!」見他只是反覆翻來看去,桃朔白不懂桃木牌有什麼好看,只得特意囑咐他。
「朔白頭一回送我的東西,當然要隨身佩戴。」朱常淑手邊沒繩子,只能先將桃木牌貼身收了,隨後從脖子里拽下自小貼身佩戴了十七年的暖玉。他也不解釋玉的來歷,直接就說:「這是我回禮,我給你戴上?」
有了蘇奕的前車之鑒,朱常淑這番舉動由不得桃朔白多想,可拒絕的話在看到對方殷殷期盼的眼神,莫名就消失在嘴邊。
見他默許,朱常淑十分高興,忙親自為他將暖玉系在脖頸上。
這塊暖玉造型十分簡單,一寸來長,方方正正,雕琢的是象徵長壽與福氣的仙鶴蝙蝠流雲。當初朱常淑出生險些夭折,嚇壞了常順妃,又因他身體不好,常順妃便尋了這塊暖玉給他戴上,暖玉對皇家來說並不稀罕,只是暖玉養身,又圖圖案上的好寓意罷了。
這塊暖玉凝若羊脂,潔白無瑕,一根紅繩系著,在雪白衣色的映襯下,暖玉只余瑩潤光澤,卻是顯得紅繩越發紅,膚色越發白。
朱常淑看的失神。
原本桃朔白還在擔心朱常淑身上的反常,可這日之後,朱常淑每個兩三日總要來一回,又有桃木牌貼身佩戴,似並無異常,逐漸的便消除了疑心。
程平安道辭離去,並未立刻趕回去,而是在熱鬧的街市上閑逛。並非是她貪玩,而是她心中始終挂念掙錢一事,哪怕只能在京城停留三個月,做個小買賣賺點日常使費也好啊,否則每日人蔘肉桂燉補品,她真是吃的不踏實。
走了一段兒路,她便累的渾身虛汗,面色發白,頭也昏昏沉沉,忙走到街邊人少的巷子口歇息。
大夫說的話果然沒錯,她這身體著實虛的很,先前哪裡這樣弱了?看來鬼節那晚鬧的附身害她不淺,甚至若沒被搭救,玉娘一直呆在身體里,莫不是不幾日便會氣絕而亡?
實際上並不會,當身體生機告急,玉娘會自動向身體內寄居的另一個魂魄汲取能量。魂魄是很強大的能量體,所以才有惡鬼喜歡吞噬魂魄進修,一個皮囊兩個魂體本就不合常理,就似一山不容二虎,早晚相鬥,最終結果不是玉娘吞噬了平安,便是平安吞噬了玉娘。當身體重新恢復一個宿主,便會趨於正常,就好似玉娘最終得勝,她便會逐漸恢復成正常人,通過日常進食獲取生存的能量,再不是鬼,而是人。
至於玉娘與平安誰能獲勝,其實是五五之數。玉娘魂體雖弱,但身體乃是她的本體,等於佔據了主場優勢。平安雖是客居,但她身負機緣氣運,魂體十分強健。
桃朔白一插手,消弭了一場當事雙方都不知道的災禍。
平安拿帕子擦了擦汗,迷迷糊糊想起來,她專程去道謝,竟忘了問對方姓名。緩過勁兒,剛要走,卻聽得街上議論紛紛——太子選秀?哪怕身居京城,但一國太子什麼的,離她太過遙遠,這種熱鬧聽一聽罷了,平安並沒往心裡去,哪裡知道她卻被人盯上了。
暗處有一雙眼睛死死盯著平安,眼中既驚疑又欣喜,嘴裡不住念叨著:「有救了,有救了。」
平安回到小院兒,見十娘立在院中張望,不禁奇怪:「李公子還未回來?」
十娘搖頭,滿眼擔憂幾乎溢出。
兩人正說著話,聽到外頭有人拍門,硯台在外喊道:「娘子快開門,公子喝醉了酒,我快攙不動了。」
十娘與平安連忙開門,和硯台一起將醉醺醺的李甲扶入房中。平安打了水,十娘浸濕了毛巾為李甲擦洗,褪掉鞋襪,搭上被子,這才坐在床頭盯著李甲發獃。平安能勸的話早不知勸了多少遍,又深知十娘性情,便沒多說,退了出來。
回到房裡,她琢磨起做買賣的事兒。
她今天在街市上逛了逛,見了不少挑擔子做小買賣的,各樣吃食也不少。她沒本錢,時間也只有三個月,便想著和那些人一樣做個小買賣,每日雖辛苦,但確實能有個進項。她雖會做幾樣點心,但比不過那些大鋪子,不是專門的大師傅就是祖傳手藝,況且能買點心的人也不吝嗇那點差價,肯定更願買大鋪子里的東西。
琢磨了一晚,沒個頭緒,早起做飯烙餅,卻是眼睛一亮。
她可以做煎餅果子!這東西做的簡單,裡頭裹的材料都能提前準備好,哪怕沒人幫忙,一個人也忙得過來。
平安頓時精神抖擻,匆匆吃完早飯,也沒顧得問一句李甲如何,便回房謀算去了。做小買賣也有講究,首先定價,然後選攤位,打聽清楚攤位費,街面上有什麼規矩等等,這些在屋子裡悶不出來,只能走出去到處問。
彷彿又找到了當年創業的勁頭與衝勁兒,平安與十娘說了一聲就出門了。
十娘這會兒沒心思問平安為什麼出門,昨天李甲喝醉回來,她心頭就有不詳。這會兒見他酒醒了,屋內也無旁人,便問起昨天的事。
提起昨日,李甲便想到父親書信,不免悵然無措又恐懼絕望:「父親來信言辭決絕,若我攜十娘歸家,便要與我斷絕父子之情。」
十娘心中一跳,卻只能拿話寬慰他:「父子之情源於天性,豈能說斷就斷?想來老人正在氣頭上,正好如今推遲了回鄉之期,倒不如請親友在旁慢慢兒解勸著老人,許是時日一常,老人見公子心志堅決,氣也慢慢兒消了,便不會再為難公子。」
李甲無奈,也唯有做此想法,可心裡到底存了憂患。
如今李甲不必去國子監攻讀課業,日日清閑,以往每日在家與十娘作伴,讀書寫字,談古論今,甚是自在逍遙。現在因著家父來信,憂慮滿懷,不敢歸鄉,又愧對十娘,不免生出躲避之意,日間便往外頭去。
十娘知他心事,怕他悶在心裡不好受,便默許了他在外排解鬱悶。
不幾日,李甲便成了一家酒鋪子的常客。
這酒鋪子很簡單,只在街頭有一家門面,門前架了頂棚,支了三四張桌子,酒色也尋常,菜品更簡單,卻因時常有賣唱說書的來歇腳,順帶說唱一回,所以生意還不錯。
這天李甲又來到酒鋪子,在慣常的位置坐了,點了一壺酒,兩樣小菜。
天色有些陰沉,似要下雨,鋪子里客人不多。李甲坐下沒一會兒,又來個客人。這位客人也是個年輕公子,與穿著尋常的李甲不同,這人卻是錦衣玉飾,一看便是富貴非常。這簡陋的酒鋪子何時有這樣富貴的客人,少不得引人打量,李甲卻沉悶於自身心事,無心他顧。
這客人卻是孫富,乃是安徽鹽商之子,家中巨富。
孫富本是上京來送禮,順便遊玩,因平素最喜歡尋花問柳,來了京城少不得打聽風月娘子。聽人說京中最有名的乃是春光樓的杜十娘,孫富有心一見,便登門去尋,豈知竟是晚了一步,杜十娘被個江南來的書生李甲給贖走了。孫富本就對十娘好奇,又得不著,甚至沒能一睹芳容,心下越發難以忘懷。
原本孫富也沒想如何,偏有那善於揣測上意的隨從打聽了杜十娘的消息,說給了孫富知道。孫富一聽那李甲竟窮困落魄至此,又聞得李家不同意妓子進門,那二人還盤桓於京城,心下不由得活動。
前兩日孫富又得了消息,知道李甲父親來信,那李甲大醉一場,立刻覺得有機可趁,便盯准了李甲行蹤,跟到這酒鋪子里來。
「這位公子瞧著有幾分面善,可是在哪裡見過?」孫富尋個託詞搭訕,若是旁人自然聽得出虛假,但李甲一個書生哪裡懂商場手段,況他又正值煩悶,無可訴說,見孫富與他說話,便應了腔。
「不知兄台名姓,實不記得何處見過。」李甲認真想了一遍,搖頭。
「大約是小弟記錯了。」孫富見對方搭腔,頓時大喜,轉而便與他閑聊起京中見聞,引入煙花柳巷之爭,竟是同道中人,於是越發投機,頓覺雙方親近許多。幾杯酒下肚,孫富趁機問他:「李兄既是來京坐監,為何沒去國子監,反在此喝悶酒?」
李甲見他誠意相詢,又不是什麼秘密,便將自身苦處一一訴說。
「家父來信嚴詞厲色,若我攜妓歸家,必會與我斷絕父子之情。孫兄說我該如何是好?」李甲其實不是問孫富,而是問他自己,他茫然無措,不知進退。
孫富卻早等著這話,按捺喜色,只拿話嚇唬他:「令尊倒是真心為李兄著想。試想一煙火女子,經歷了多少男子,能有多少真情,他跟了李兄不過慕個富貴安穩,若你因此與父母鬧翻,豈不成了天下笑談?況父子天倫,人之根本,你若背棄老父家人,必遭天下恥笑,遺臭萬年。李兄如今捐了監生,往後必是要做官的,可若出了此等事,壞了名聲體面,便是上不能考取功名,下不能安居鄉里,何以立足於天地之間!李兄,聽小弟一句勸,莫要因此誤了終生!」
李甲滿心震動,面色大變。
他自覺孫富陳述利害,句句道理,但他與十娘心心相印、兩情無猜,豈有負心之理?他日日愁眉苦臉,悵然買酒,所想的不是過一兩全之法。
孫富又勸:「我看李兄懸崖勒馬為時不晚,我為李兄獻一計。李兄可將杜十娘託付給可信賴的友人,再湊足千金之數回到家鄉寬慰父母,屆時尊父母一看千金未失,而李兄又回心轉意,必定不能再怪罪。父子重拾天倫,李兄隔年再來京中補滿監期,到時候捐官上任,又娶嬌妻美妾,何樣滿足!」
李甲已被說動,嘴裡的疑惑不由自主吐了出來:「可十娘如何安置?千金又從何而來?」
孫富見他意動,連忙說道:「小弟經商多年,錢財還有一些,倒也有千金之數。如果李兄信得過,可將十娘交予小弟帶回揚州。我與李兄身份不同,小弟出生商賈,討幾房煙花女子為妾是個美談,可李兄出生簪櫻之家,禮教森嚴,又要出仕為官,若以妓子為正妻,必遭人傳為笑談,家人父母也會因此羞於見人。」
李甲已然是動心了,臉色頻頻變幻,終於不再久坐,匆匆告辭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