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那你為什麼……」亞瑟才開了口,卻是突然間的問不下去。

為什麼不救人？

——可為什麼要救？

是這些人不分青紅皂白地把他們抓起來,也是他們自己的人殘忍地殺害了克雷。說句不中聽的,就算薇薇安是誘導者,是□□,但對於這起死亡案件來說，她充其量只是個幫凶，真正的兇手,應該是精靈族自己。

精靈族如今的每一個人,都是殺死克雷的兇手。

「亞瑟,你聽說過一句話么？」見他沉默了,黑龍反而開口問道，「偏聽偏信,亦或是獨斷專行,都是掌權者最大的忌諱。一個團隊,一個組織,乃至一個國家,十分重要的一個組成因素就是領導者,如果帶頭的人都痴傻昏庸,那這個整體大概是完了。」

年輕的聖子這次既沒有反駁,也沒有沉默，他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突然開口問她:「薇薇安，我可以問一問，在你心裡，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么？」

「印象？」黑龍下意識地露出個嫌棄的眼神，「一個很難教育的小鬼——突然問這個幹什麼？」

「你總是在教我東西，我感恩於此，也實實在在地學到了很多。

和你在一起以後，我能夠明顯地感覺到，我比起過去成熟了許多。只單單說最簡單的一點：我曾經把這個世界看的太過於美好，可實際上它比我所以為的要殘忍的多，而我已經能夠學著適應這樣的殘忍。誤殺布里爾後的那一段時間我一直睡不好，徹夜徹夜的噩夢，可不過是幾個星期後的現在，我就已經能夠將它在心頭壓下。

每一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我都知道，我又進步了。」

聖子頓了頓，這才繼續道，「在所有的教導中，你最頻繁的哲理是如何才能做一個合格的上位者，可我明明只是個被神殿追殺到回不去的毫無武力的挂名聖子，為什麼在我對自己都沒有任何信心的時候，你卻比我還要相信我自己？你明明只覺得我是個小鬼不是么？」

雖然「小鬼」這兩個字讓亞瑟有些不爽，但都問出了心裡話，他也不可能因為這點事再生爭端。

「相信你？」聽見他的問話，黑龍突然笑了一下。

「我並不相信你，小亞瑟，黑龍已經失去了相信任何人的能力。我信的是【光明女神的印記】。」她微笑著用絕對冷漠的口氣說道，「你在神殿之中的典籍中大概也看到過吧，我們一族曾經賦予我們的盟友信任，可最後他們不是淪落成了幫凶，就是沉默地不敢我為我們站出來。

在那個眾叛親離的時候，誰是我們的友軍？」

她輕聲地念著故事，像是個目睹世事的旁觀者，「從那以後我就知道了，值得信任的，只有那些能夠被握在手上的不會背叛的東西——比如力量。」

那一瞬間，明明少年並不是兇手，甚至對百年前那場慘案的細節一無所知，但因為背負著神殿聖子這樣的名號，所以他忍不住想要說一聲對不起。

他當然沒有說出口。

坦白來說黑龍在待遇方面對他已經算很好了，雖然總是冷嘲熱諷的，但也都是為他好，雖然最初的時候心裡還會有些梗，但後來他已經能夠去掉那些嘲諷只聽少女的關心話語了。

也因此，亞瑟了解薇薇安，她是那麼驕傲的人，所以她一定會不屑於他的道歉，也不屑於對所有的污衊做出解釋。

從沒有那麼一刻，臉上還帶著十八歲的稚嫩的聖子亞瑟生出了無比強烈的，想要改變神殿的願望。

光明女神應該是所有人的女神，而不是神殿的女神。

他幻想著的，曾經尊崇了那麼久的光明女神，是溫柔大方，愛著所有種族，讓人能夠感覺到溫暖的特別存在。

她不該是戰爭的借口，更不該是屠殺的代名詞。

她合該是神龕上的祈禱，對未來的美好期盼，而不是利刃上的鮮血，沾染著死者的怨氣與不瞑目。

但他在願望升起的同時就再次想起了印象中的主教的模樣：那樣的人，哪裡是僅僅用言語就能打動的存在？

所以如果他想要改變，那必然會有戰爭。

亞瑟想，他大概有點明白什麼是薇薇安所謂的「犧牲」了。

*

這兩隻大概是越好了，一個兩個都想和黑龍談談心。

昨晚才結束了和亞瑟的人生理想暢談，第二天清晨的時候，伊登竟也來找了薇薇安，和亞瑟一樣，他囁嚅了許久，才說出了自己的來意——他想改變精靈族的現狀。黑龍能找到巨魔的所在，能夠那樣輕而易舉地毀滅了困守了他那麼久的黑角商會，在弱小的精靈眼中，薇薇安是無所不能的，她不辦的事，肯定是因為她不願意。

如果黑龍能聽到他的心聲，她大概會毫不猶豫一個龍爪拍下去，告訴他「盲目崇拜有多不可取」。

伊登大概是已經反覆思考過很久，他的眼角有淡淡的青痕，暴露了他昨夜差勁的睡眠，但他的言辭條理清晰，中心思想只有一個，那就是要。

「你真的那麼想要改變精靈族，即便付出你的生命？」

黑龍問他，「你前幾天不是還和我說，你對那兒還殘存著怨氣么？」

彷彿被問到了關鍵，精靈露出了個糾結的表情：「事實上，我依然有些怨氣，但是看見他們現在的樣子，依然會很難過。」

彷彿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精靈揉了揉眼睛，「我還記得小的時候我和大家在一起玩的時候的快樂時光，坦白來說其實我暗戀過薩特，但我現在想想，我喜歡著的大概是年少的時候那個夢幻的剪影，她只是個溫柔漂亮強大的模板，只是我的回憶。可這回憶是美好的，是我在商會那段時間唯一使我堅持下來的東西。

可現在它卻被破壞了，我突然有種堅持多年一朝笑話的錯覺。」

「其實我很清楚，現在已經什麼都沒有了，記憶里的人變了，記憶里的草地也沒有了，記憶里的健康的母樹也彷彿只是我的幻覺。雖然我一遍遍地催眠自己這真解氣，但其實我心裡很清楚，我更想要的是還原曾經那個溫暖的地方。」

「可你應該也清楚吧，」黑龍並沒有因為精靈的隻言片語表現出感動的情緒，「就算你真的那樣做了，他們也不一定會知道，更不一定會感謝你。他們已經不是你記憶中的你了，你那樣做值得么？」

伊登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可是，我不想讓自己後悔。」

彷彿是被對方的固執說服了，薇薇安嘆了一口氣，「那麼你知道，新生的代價是什麽么？」

「代價？」

「你的要求很早之前就有人和我提過，」她露出有些懷念的表情，「你應該也還記得她：她是上一任的精靈女王，名叫曼菲斯特，那是我見過的最溫柔的人，也是我唯一承認的真正的女王。她是真的精靈族付出了一生。」

「那後來為什麼……」他欲言又止，顧忌著薇薇安的脾氣，終究是沒再問下去。

「精靈伊登，你得明白你們在做的是什麼。殺死一群精靈很簡單，可你們求的是拯救。」她的指尖滑出一顆青翠色的種子，如若亞瑟在的話，他一定能夠認出，這就是他們趕路途中用來當臨時住所的【精靈樹屋】。

當然這裡面的屬於龍的東西，早已被薇薇安清理乾淨了。

「思想是很難被改變的東西，它需要漫長的時間來讓人理解，供人潛移默化。所以我告訴曼菲斯特，她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等，等到合適的時機，等到她有足夠的能力后再幫助她的族人，一條是把這個拯救族群的機會讓給她的後輩，而她犧牲自己，成為族群短暫的生機。」

「你知道她選了哪條路么？」

黑龍輕聲問道。

曼菲斯特女王為族人犧牲的事就算是剛剛回歸精靈族的伊登也是一清二楚，是以他很快就反應了過來：「是第二個選項？」

「是的，這個傻女孩選擇了後者。她相信著她的後輩，相信它們比她想象的更為的更為美好。」她用懷念的詠嘆調說著這個女孩的犧牲，然後在伊登的感動升起來的同時冷笑了一聲：「真是十足十的愚蠢。」

「薇薇安，你不能這樣不相信我們。精靈一直都是高尚品質的代表。」年輕的精靈大概是被黑龍慣出了脾氣，又或許是覺得自己可能要死了，所以有些有恃無恐，「曼菲斯特大人不是等來了我么？」

「所以我問你，」與之相對的，是黑龍抬高了的聲音，「知道你得付出什麼代價么？你確定你要付出這樣的代價么？」

「什麼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