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第七十四章
寧禮的腿被廢,身為元寧帝親信,李安當然不會不知道。那時他雖然同情這個才幾歲的孩子,心底卻是贊成的,更甚他有時還想不明白自家主子為什麼不殺了這個隱患,夜長夢多的話他不信陛下不知道。
後來寧禮掀起的一些事果然映證了他的擔憂,他也一直聽陛下說後悔當初沒有斬草除根。
可是今日元寧帝的一些話卻讓他疑惑了,陛下真的……是對這位鎮北王有一絲兄弟之情嗎?
眼下的情況卻不容他多想,見元寧帝躺在地上喘著粗氣,雙目瞪大如牛,額前爆出青筋,李安忙撲過去,哆哆嗦嗦地拿過葯要餵給元寧帝。
卻被憑空橫出的一隻手攔住,林勇挑眉道:「主子還沒說話,誰准你這閹貨亂動了?」
「林勇。」寧禮用帕子拭去臉上血漬,平靜道,「讓他喂,本王還沒打算現在讓人死。」
發泄過後,寧禮從一簇燃燒的火重新回歸一片寂靜的死水,毫無波瀾,看向元寧帝的目光再無之前的恨意怒意。收斂了一身鋒芒,又成為以前那個冷靜孤高至極的鎮北王。
「開東邊宮門,讓我們的人馬扮作禁軍三更進宮。」寧禮毫不避忌地在元寧帝二人面前談起自己部署,「擬旨放出大皇子,蓋璽印,你親自去接。稍後著人告知諸位大臣,陛下龍體不適,明日休朝。」
「哦,對了。」寧禮眼角微動,「別忘了請長公主來,她可是同本王說想看見這副情景許久了。」
說完,俯身緩緩將插在元寧帝右臂的匕首取下,引起元寧帝一陣抽搐,同時以輕到幾乎自言自語的聲音道:「聽說陛下要把阿綿許配給太子?這怎麼行呢,阿綿可是要陪著她的七叔叔的——」
話音剛落,元寧帝眼睛瞪得更大,死死盯著他,似乎在警告。然而身體無力,他什麼都做不了。
寧禮微微一笑,拿起匕首欣賞似的看了看,又突然將它狠狠插入元寧帝右腿,直深入骨。
元寧帝不堪重傷,終於偏頭暈了過去,李安立刻驚叫震天,被林勇一個手刀打暈。
寧禮起身擦了擦手,似回憶道:「阿綿行笄禮可是選在了今日?」
林勇低聲回復,「正是。」
「既然這樣,今日便不要找她了。大好的日子,莫讓她不開心。」寧禮滿不在意將染紅的帕子一丟,「明日,以陛下名義宣郡主進宮吧。」
他沒讓林勇跟隨,孤身一人緩緩踱出乾元殿。
雖然撤走了大批禁軍,但宮人們還是如常行事,陡然看見這麼一個完全陌生的男子俱嚇了一跳。但見他意態悠然,貴氣天成,且身著只有皇族才能穿的龍紋蟒袍,便都自覺行禮,畢恭畢敬。
等寧禮從身旁走過,才一個個小聲議論起來,說這人既是從乾元殿的方向出來,看著像皇子王爺,身份卻不大對得上,真是奇怪。
說來好笑,原先的寧禮在皇宮裡那當真是人憎狗嫌。許是知道元寧帝厭惡他,不少宮人看到他都恨不得當面吐幾口唾沫,似乎他生得有多麼不堪入目。現在面容只稍微成熟了些,換了身衣袍,從輪椅上站起,這些人竟全都不認識他了,反而見著就低頭行禮,生怕慢了一秒便被他責罰。
想到元寧帝剛才說的那些話,寧禮將指間的花碾碎,眸中露出冷光。那些話,若是騙幼時的他也就罷了,如今再來說又有何意義呢。
他緩緩走到一個偏僻的角落,相較於皇宮其他地方繁花錦簇生機勃勃的模樣,這兒就十分冷清了。只孤伶伶幾棵楊柳在湖邊兀自垂條,發出的翠綠嫩芽也無人觀賞。這是他幼時的住所附近,也是他被生生折斷雙腿的地方。
他目光靜靜鎖在浮著許多柳絛碎花的湖面,似乎能在裡面看到多年前在冰冷的湖中掙扎的小小男童。
男童在水面咕嚕嚕冒泡,身體開始往下沉,他在水中抱緊了雙臂卻毫無作用。
冷,真的好冷。
接著,是男童自斷腿后在輪椅上長到十五的漫長時光,這段時光黑暗沉寂,只有一人踉蹌著摸索行走,這人走了很長時間,長到他覺得世上應該就是如此了吧,黑暗無光,死般寂靜,寒意透骨,直到第一束光的進入——
一張天真爛漫的小臉出現在眼前,軟軟的身子肉嘟嘟的臉蛋,永遠都是笑著的一雙明亮杏眼。她不會嫌棄他,不會用看死物的目光看他,會軟軟地叫他七叔叔,會因為他受到慢待而生氣地大鬧太蒙宮。
這些思緒不過轉瞬而過,重新回憶一遍之後,寧禮不禁疑惑,阿綿到底為什麼變了呢?
他不覺得自己有做錯什麼,元寧帝和太子都只是利用她而已,若非因為她的特殊,他們才不會如此寵愛她。阿綿明明是只嚮往自由的鳥兒,他們卻將她變成了鎖在籠中的金絲雀。
他只是在解放她的同時順便達成了自己的目的,從未做過對不起她的事。
寧禮目光深深,記起阿綿在馬車上說的那句話,才展露的笑凝結在唇邊。
半個時辰后,長公主被請到宸光殿,臉上一直帶著如之前失憶那般純真的笑,直至看到滿身血紅躺在榻上由李安敷藥的元寧帝。
「父皇?」她輕聲說了一句。
李安聽到聲響轉頭,又揉了揉眼睛,似乎不相信長公主居然真的會來。
他顫抖著聲音,「公主,真的……真的是您?」
「是我什麼?」長公主緩緩入內,她發間未插任何頭飾,面上也沒有塗脂粉,卻比任何時候都要白,幾近慘白,「你想說,是我把人引進來的?」
李安蠕動嘴唇,發現自己竟然無言,長公主這種狀態很明顯不對勁。面對一個瘋子,他還能說什麼呢?
他服侍元寧帝多年,能輕易看出長公主的不同,這是……真瘋啊。
「沒錯,就是我引進來的。」長公主盯著床上昏迷的元寧帝,歪了歪頭,神態天真,「父皇是不是要死了?」
「您,您……」李安顫不成聲,「陛下去了,於您又有甚麼好處呢?」
長公主很是疑惑他這句話,「父皇活著,對我又有甚麼好處呢?」
「陛下在,您才是公主,陛下不……」
「呵」長公主收了笑容,「公主?這尊號你當人人都想要嗎?」
說著,她忽然席地而坐,舉止可稱粗魯毫無皇家風範,此時卻無人可以指責她,「自我年幼時,就會經常同母后一起看她偷偷著人送進宮的話本,看不懂,母后便會說給我聽。」
「話本所書並不離奇特殊,無一不是普通人家夫妻恩愛尋常過日子的場景。母后說她很羨慕這樣的生活,她本來還曾對父皇抱有過這樣的幻想,日子已久便知道這想法不可能實現。但母后告訴我說父皇只是因為身份所限而不得已,父皇心底還是有她的,我信了,因為父皇真的十分疼愛我,將我視若掌上珍寶,還封我為長公主。」
「可是後來,父皇打破了我對他的期望,一個個妃子、充容、美人進宮,他一日換一個地寵,就是不記得母后。母后整日流淚,人前卻要裝作開心的模樣,那時我便明了,父皇本身就是個最大的謊言。然而不僅於此,原來我們皇族還有『瘋病』,『瘋病』?不覺得十分稀奇嗎?世上居然會有這種病,這是不是證明老天看不慣我們寧家,也要收了我們呢?」
李安張了張嘴,卻無法插話。
「李總管你知道嗎,我以前養了一隻小貓兒。那貓兒是西域來的,還是父皇親自令人搜來送給我的。我那時覺得父皇簡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爹爹,直到兩個月後,我看到父皇親手掐死了那隻貓兒。」長公主捂著臉,「當時母后拉著我,讓我不要出去,告訴我父皇正在發病,只要一會兒就會正常。」
「一會兒?這麼一會兒我的貓兒就沒了,那再多一會兒是不是我也就沒了?自那時起,我每日都在想,父皇什麼時候會再發病呢?父皇會不會像掐那隻貓兒一樣掐著我?我記得很清楚,那貓兒一直在很凄厲的叫,聲音開始很尖,後來就漸漸小了,最後頭都大了一圈。我到時會不會這樣呢?」長公主像轉花兒般玩著手,「我可不要,我是公主,要有公主的樣子,怎麼能那樣沒有體統地大叫呢,更別說讓腦袋大一圈,那樣太丑了。」
李安知道,眼前的長公主已經陷入了深深的臆想中,他根本無法喚醒。
「我提心弔膽地活到了十四,每日想著如何保全自己,每日討好父皇,讓他覺得我是最孝順的女兒,可是有一日,我聽貼身的大宮女說,同鄉的小姐妹死了。」長公主忽然瞪大了眼睛,「她同鄉的姐妹被分到了東華宮,是伺候我的弟弟——太子的,為什麼死了?因為她對著太子的時候不小心解了一點衣裳,衣冠不整,正好那日太子心情不大好,就直接命人將她衣服扒了當著全東華宮宮女的面鞭笞一百鞭子,活生生給打死了。」
「弟弟是太子,處置個宮女也沒什麼。母后是這樣說的,可是我卻覺得,他就像父皇一樣,根本是毫無緣由的。」長公主抱住雙臂,「我又多了擔心,哪一日這位太子弟弟會不會也因為看我不順眼將我活活打死呢?」
「母后似乎早就習慣了他們的行事,我卻始終習慣不了。所以我常常在想,是不是整個皇族只有我一人是正常的,或者只有我一人是瘋的?」
「——直到我聽說了皇祖父的那些事,我才明白了,原來我們寧氏一族是這麼可怕的東西。」
「然而我卻怎麼也逃不出皇宮,所以我總希望,等成親了就搬到公主府,要找個和父皇完全不一樣的駙馬,只一心一意地過我們自己的小日子,再也不去想什麼瘋病,什麼皇族遺傳。」長公主轉過頭看李安,「李總管,你說,為什麼父皇連我這麼簡單的心愿都不能滿足呢?」
「我們這種皇族,真的還要繼續延續下去為禍大蒼嗎?要再生出一個『我』來整日膽顫驚心的過日子嗎?」
李安:……瘋了瘋了,長公主這些話當真是…不可思議。
他從來不知道長公主竟然從小就是抱著這些想法過活,長公主她……她是硬生生被她自己逼瘋的啊!
額間豆大的汗水滴下,李安非常擔心長公主這時候會對陛下做什麼,然而不用他付諸行動,外面的林勇走過來,動了一下,長公主就悄無聲息倒在了地上。
他嘴邊譏笑,「如何?知道你們的公主殿下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了?」
李安沒有言語,他不是個嘴笨的人,但知道這種時候肯定是多說多錯,就他看來,眼前的林勇狀態也沒比鎮北王和長公主好多少。
淮南王的心腹……林勇真的只是一個心腹嗎?他不禁生出深深懷疑。
***
接到皇宮傳來的旨意時阿綿滿臉驚訝,似乎不相信元寧帝會在她及笄的第二日傳她進宮。
但聖旨都在,還蓋著璽印,她只能換了身宮裝入宮,身邊帶著小九和一個程王氏為她選的新婢女,聽說懂一點拳腳功夫,必要時可以護著她。
阿綿一路走來,雖然來往宮人依然自如,可她就總覺得氣氛有些不對,心在砰砰地跳,似乎將要發生什麼。
「小九。」她輕聲道,「太子哥哥離開多久了?」
「好像……有小半個月了。」小九算了算,還笑道,「小姐,莫不是想太子殿下了?」
阿綿沒好氣瞥她一眼,對前面領路的宮人說,「我想先去找柔妃說兩句話,很快就去拜見陛下,你等會兒。」
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干,元寧帝向來不會介意,阿綿本意是想去找姑母聊聊近日的事。
豈料那宮人回道:「陛下等得急,郡主您還是別讓奴婢為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