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質子

19.質子

??陸無硯抱著方瑾枝睡著時,另一邊卻發生了爭吵。

長公主將密信摔到地上,冷眼睥了一下翹著腿的陸申機,道:「瞧你生的好兒子,就知道給本宮闖禍!」

「那是你生的,我可沒生孩子的本事。」陸申機嗤笑。

長公主懶得跟他鬥嘴,她手指在桌子上輕輕扣了兩下,似對陸申機說,又似自言自語地說:「告狀的人太多,快壓不下去了。為今之計只有先將無硯關起來一段時日。」

陸申機猛地摔出手中的茶盞,白瓷碗摔得粉碎,茶湯濺髒了長公主正紅色的褶襇裙。陸申機站起來,一步步走向長公主,逼視她,質問:「楚映司,你真的是一個母親嗎?」

他指著垂鞘院的方向,大聲質問:「無硯的癖性你不是不知道,你要把他關進骯髒逼仄的牢房?你怎麼不幹脆殺了他!哈!真的,你殺了他吧,一了百了!」

陸申機靠得太近,憤怒的氣息撲到長公主的臉上,長公主伸手去推他,怒道:「陸申機!我什麼時候說要把他關在牢房裡了?他也是我兒子!你要我怎麼辦?文武百官讓我交人!總是要做做樣子的,他打了皇帝啊……」

「打那小皇帝一頓又怎樣?」陸申機冷笑,「要不是我,他早死在亂軍中。要不是你,他坐不穩這麼多年的龍椅。要不是無硯……」

陸申機長長嘆了口氣,他皺著眉,十分複雜地望著長公主。前一刻還氣勢滿滿,卻在提起兒子時一片頹然。他有些疲憊地說:「映司,你知不知道無硯代替你那弟弟遭遇過什麼?不,你不知道。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回來以後就變了一個人!」

他嘲諷地冷笑。

陸申機寬大的手掌捏住長公主的雙肩,他吼:「你告訴我!你會怎麼對待敵國的皇帝?怎麼對待敵國叛王送上的質子?你說啊!」

「別說了!」長公主奮力推開陸申機,她雙手撐著桌子勉強支撐著自己不倒下。淚水從她的眼眶裡滾落下來,她哽聲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個孩子是無硯……」

陸申機像是聽見最大的笑話一樣,他仰天大笑,久久才停歇下來。

他一步步後退,朗目之中是說不清的失望。「你是我陸家的媳婦,是我陸申機的妻子,更是無硯的母親。可是你心中只有你的楚家皇室!不知道?一個母親認不出自己的兒子?你知不知道曾經無硯是我的驕傲,是我陸家的驕傲!他天生聰慧,讀書更是過目不忘。陸家的孩子沒有一個能比得過他。可是等他回來就染了一身怪癖。如今更是仍要按照你的吩咐裝出跋扈的德行!你不許他讀書,不許給他找教導先生,不許他顯露半點才華。以後也不許他科舉,不許他為官,更不許他從軍!」

陸申機幾度哽咽,「如今提到無硯,人們都會說他是無用、紈絝、冷血的怪人。你滿意了?」

長公主臉頰上早就淚水縱橫,她跌坐在交椅里,在陸申機咄咄逼問中逐漸冷靜下來。她抬起頭,有些心涼地望著陸申機,毫無聲息地說:「申機,我們和離吧。」

「你說什麼?」陸申機顯然沒有反應過來。

長公主壓下心裡的翻江倒海,「衛王至今未死,敵國虎視眈眈。朝中老臣又打著還權聖主的名義逼我離宮。可一旦我離宮,那些腐朽的老傢伙只會欺凌川兒!他們忌憚我登帝,忌憚你手中兵權,甚至可笑到忌憚我會把無硯推到皇位上……」

「你是名滿大遼的少年將軍,二十年的軍旅生涯,你比我更明白戰亂對於一個國家意味著什麼!只要我還活著,就絕對不會允許大遼陷入戰火的塗炭中,更不會允許楚家王朝葬送在我和川兒的手中!」長公主堅定搖頭,「這次回來,我本來是要告訴你,我必須將你手中的兵權收回,只有這樣才能堵住悠悠之口!」

陸申機不可思議地看著她,他怎麼都沒有想到她這次突然回來是打的這個主意。

「你先別說話。」長公主擺手,阻止陸申機開口。

「在你和無硯的眼中我並不是合格的妻子、母親。可我……還算了解你。你天生將才,半生戎馬。你離不開手中的重刀和一身的鎧甲。倘若讓你為我楚家離開疆場必是不舍。我楚映司也沒有資格再讓你和無硯做半分的犧牲。」

長公主苦笑,「當年年幼無知,逼你當這個駙馬實在自私。如今和離,你就無需放權,無需交出兵符。你還是威風堂堂的陸大將軍,無硯也不必再因為我這個母親而委曲求全。」

陸申機大笑。

「是!你楚映司徹頭徹尾就是一個自私透頂的人!當初是我瞎了眼才會娶你!你口口聲聲為了你的國、你的黎民百姓。不要把話說得這麼冠冕堂皇!楚映司,你捫心自問,你這麼做難道不是防著我?拿我的兵符堵悠悠之口?我看是堵你自己的心慌!」陸申機拍著自己的胸口,「忌憚我手中兵權的到底是朝中舊臣還是你?」

「我為何要忌憚你?」長公主臉色蒼白。

陸申機深吸一口氣,說:「如果你不是女兒身,而是七尺男兒。如果無硯不姓陸,而是跟著你姓楚。你還會這麼對他嗎?」

長公主怔在那裡,一時答不上來。

失望爬上陸申機的眼,他摔門而出,大喊:「雲姬!雲姬!」

那個從西域來的女子從廂房裡小跑著出來,怯生生地喊了聲「將軍」。她回頭望了一眼屋子裡陷於陰影中的長公主,匆匆轉過頭來跟著陸申機走出大院。

長公主側過頭,沒有去看陸申機離開的背影。

這些年她與陸申機聚少離多,更是因為一雙兒女接二連三的變故,越來越心生隔閡。

陸無硯的長相與長公主頗像,小皇帝與長公主又是一母同胞的姐弟,眉眼間也有幾分神似。小皇帝比陸無硯小兩歲,幼時兩個人站在一起更為相像。小皇帝登基不過半載,六歲生辰宴上衛王發起宮變,他失敗之際劫走「小皇帝」,等他發覺抓錯了人時為時已晚。他只好以假亂真,用陸無硯假裝是小皇帝獻給敵國大荊。荊國過了三月才知牢中人質是假皇帝,遂,陸無硯淪為質子。直到兩年多以後,陸申機生擒荊國四員大將,又以八座城池,及金銀、寶馬無數才終換回陸無硯。

當初長公主在宮中運籌帷幄,只因提前將小皇帝保護起來,所以才誤以為衛王擒走的孩子只是平常的小太監。沒有認出那個孩子是陸無硯是她這輩子最大的悔恨,也是陸申機一直不肯原諒她的地方。

陸無硯終於回來,兩個人的關係也稍微緩和之際,他們的小女兒芝芝卻突然因陸家的疏忽斃命。長公主大發雷霆,若不是顧及陸申機,依她的作風定會將相關的人通通處以極刑。最後,她只是處死了相關的奴僕,又逼得陸申機的母親主動離開陸家,搬到靜寧庵中長燈古佛,已五年多不曾回府。

在國家、家族、至親之前,兩個人的耳鬢廝磨又算什麼呢?蹉跎至今,或許分開才是唯一的出路。

長公主一個人在寂靜的屋裡坐了很久,久到屋子裡的爐火熄滅,四肢發涼。她動作緩慢地理了理鬢髮,又用帕子將臉上的淚漬擦去。她未帶一個侍女,獨自前往垂鞘院。

入烹和入茶行了禮稟告陸無硯剛剛睡著,她點點頭,徑自走進陸無硯的寢屋。

寢屋裡暖融融的,光線柔和。長公主找了一圈兒,才發現陸無硯並沒有睡在架子床上,而是側躺在卧榻上,懷裡還擁著個小姑娘。

陸無硯還在睡著,可他懷裡的小姑娘已經睜開了一雙大眼睛,正有些不知所措的望著她。

方瑾枝想要起來給長公主行禮,可是陸無硯的手搭在她的身上,她怕自己一動就吵醒了陸無硯,一時猶豫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長公主擺擺手,示意方瑾枝不用起來。一綹兒發從陸無硯的鬢角橫下來,搭在他仿若精雕細琢的側臉上。長公主探手,小心翼翼地將那一綹兒發拿開。她坐在卧榻前的鼓凳上,靜靜望著陸無硯。凝視著自己的兒子時,她向來威嚴的鳳目中也只剩溫柔。

陸無硯睡夢中蹙了一下眉,然後搭在方瑾枝身上的手臂就移開了。方瑾枝鬆了口氣,想要從卧榻上下來。畢竟長公主坐在對面呢!

長公主怕方瑾枝碰到陸無硯,急忙起身將方瑾枝拎起來,放在地上。方瑾枝用不好意思的笑笑表達謝意。長公主這才注意到方瑾枝。她點點頭,示意方瑾枝跟她出去。

方瑾枝提心弔膽地跟著長公主走到側屋。

進到側屋以後,長公主徑自坐在一把交椅里,沉默靜思。她不說話,方瑾枝也不敢主動開口,只是悄悄站在一旁。過了好半天,長公主才從沉思里回過神來,她招了招手,讓方瑾枝靠近一些。

「無硯倒是格外喜歡你。」長公主打量了方瑾枝一圈,而後目光又落在她那一雙正轉來轉去的明眸上。閱人無數的長公主,只需一眼,就知道這是個極其聰慧的孩子。

聰慧是好事,若是在陸無硯身上使小聰明就未必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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