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困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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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你了。」陸無硯落下黑子。他瞟一眼緊緊攥著他袖子的白嫩小手,眼角的笑意都快溢了出來。可他垂著眸,方瑾枝並沒有看見。
「哦……」方瑾枝只好慢吞吞回去坐好,從棋碗里抓了一粒白子,意興闌珊地放下。
陸無硯抬眼看著她略略失落還強裝出不在意的樣子,抿了抿唇。他似十分隨意地問:「明天想學什麼?」
方瑾枝小手裡還捏著顆棋子呢,聽陸無硯這麼說,她手裡的棋子「啪嗒」一聲掉下來。她抬著頭,驚喜地說:「我要學好多東西!寫字!畫畫!彈琴!吹塤!插花!點茶!還有……還有管賬!我要學打算盤!將算盤打得噼里啪啦響!把每一筆帳都算得明明白白!唔……是不是多了點?」
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是欣喜、期盼,還有小心翼翼地試探。
陸無硯放下一黑子,說:「好。」
早就打算教她東西,只是每次見了她都忍不住望著她陪著她,聽她嘰里呱啦故意講些討好他的話,以至於就把教她的事情拋之腦後了。
為了讓陸無硯真的能教自己東西,方瑾枝今日難得傾盡全力來下棋。爭取給陸無硯留下一個自己並不笨的印象!她每走一步棋都考慮很久,恨不得將腦仁燒光了。可她畢竟年紀小,更別說下棋還是陸無硯教的。每次抗不了多久就輸得片甲不留。
「再來!」她挽起袖子,好想贏一回!
就這麼一局一局接著來,不由就到了深夜。還別說,雖然怎麼都是個輸,可是方瑾枝一局比一局輸得遲。
陸申機站在外面,望著閣樓里暖融融的光。三樓的窗口映出長公主埋首案邊的消瘦身影,一樓的窗口映出陸無硯和一個小孩子下棋的身影。
他抱著胳膊看了很久,才有些猶豫地走進去。他一進去就看著一大一小的兩個人坐在地上的兔絨毯上,十分專註地下棋。
在屋子裡伺候著的入烹剛想行禮,陸申機擺了擺手阻止了入烹的動作。他也沒走近,只是站在門口的地方望著陸無硯。
「又輸了,真笨!」方瑾枝有些懊惱地握起小拳頭敲了敲自己的小腦袋。
「別敲。」陸無硯目光中有一絲責備地將她的小拳頭拉下來。
陸無硯望著方瑾枝的目光,卻讓站在門口的陸申機微微愣了一下。
陸無硯抬頭,這才發現站在門口的陸申機。他微微蹙眉,輕飄飄地看了入烹一眼。入烹心中輕輕一顫,急忙低下頭。
「來,父親陪你下一局。」陸申機走過去。
陸無硯抬眉,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才道:「無硯的榮幸。」
方瑾枝忙起身,把自己的位置讓給陸申機,又將亂了的棋盤上黑白棋子分開收拾好,她小小的手指頭撿得很快,不一會兒的功夫就把黑白二色的棋子分開放在棋碗里,又忙不迭分別遞給陸家父子倆。
她乖巧地坐在陸無硯身邊,眼巴巴等著看一場高手過招的棋局!
然而……
讓方瑾枝驚愕的是,才沒多久呢,陸申機已經顯出敗勢。
難道是佯裝?
方瑾枝不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更加專註地盯著兩個人手裡的棋。他們兩個人每走一步,方瑾枝比他們還要緊張,仔細思索著他們的用意。
可是方瑾枝根本看不出來陸申機下棋的章法,好像每一步都是胡亂走棋。難道大舅舅是高手中的高手,棋技已經高超到她完全看不懂的地步了?
方瑾枝更加緊張了!
「我輸了?」陸申機皺著眉。
陸無硯倒是一臉平靜,問:「還來嗎?」
陸申機放下手裡的棋子,不耐煩地說了句:「沒意思,不下了!」
方瑾枝這才明白她的這個大舅舅根本不是什麼深藏不露的高手,所謂的毫無章法是真的毫無章法。
方瑾枝暗想:這麼大個人,棋技還不如我呢!
陸無硯含笑撿起棋盤上一顆顆的黑白棋子,道:「這次讓父親五子。」
「八子!」
「成。」
方瑾枝悄悄撇撇嘴,大舅舅這個棋技,就算三哥哥讓他八十子也贏不了,哼。
她沒了觀棋的興趣,卻仍舊乖巧地坐在陸無硯身邊。畢竟五六歲好動的年紀,沒多一會兒,她就有些悶了。尤其是這一邊倒的棋局也忒沒意思。她坐得端端正正,脊背挺直、下巴微抬。頭不能亂動,一雙大眼睛卻滴溜溜地轉了一圈,最後目光落在陸無硯腰間系帶垂著的青碧色穗子上。
方瑾枝眨眨眼,小手悄悄探過去,把玩著那手感不錯的穗子。她靈機一動,竟是不由用那滑順的穗子編起了麻花辮。她編到一半發現分成的三股穗子分量不一,編起來並不好看。她又把它拆了,仔細平均分了三股,重新編。
陸無硯垂眸看她一眼,收回視線繼續下棋。
倒是坐在對面的陸申機多看了方瑾枝兩眼。可方瑾枝玩得專註完全沒注意。
「父親,下棋可要專心。」
陸申機輕咳了一聲,將手中的棋子隨便一放。
陸無硯默了默,說:「允父親悔棋一次。」
陸申機這才仔細觀察棋局,他將落下的棋子撿起來,尋思了好一會兒,重新選了個位置置棋。
「要不然……父親再悔棋一次。」
「不用!」
陸無硯無法,只好將手中的棋子放下。
「又輸了?」陸申機盯著棋盤一臉莫名其妙。
陸無硯感覺到腿上一沉,他低頭,發現腰間的穗子被方瑾枝編成了兩條麻花辮。而方瑾枝的手已經拿開了,正蜷縮著放在他的腿上,似想要抓什麼卻沒有抓住的樣子。陸無硯視線上移,就看見她的小腦袋一下一下地點著,竟是困極了。
陸無硯順手解下腰間的穗子塞進她的手裡。方瑾枝茫然地睜開眼睛,慢吞吞地看了一眼陸無硯,又低下頭玩起手裡的穗子。
「下棋太沒意思了,實在難以想象你總自己跟自己下棋,真是無聊透頂。」陸申機搖搖頭。
「雲先生說過,下棋最是磨練一個人的定力。」
陸申機皺了下眉,「好久沒見那個老傢伙了。」
陸無硯雖然和父親說著話,也沒有看一旁的方瑾枝,卻忽然抬起右手,準確無誤地將身邊馬上要栽向一旁的方瑾枝輕輕一攬,讓她側躺下來,小腦袋搭在他的腿上。
他垂眸看了一眼睏倦的方瑾枝,「眯一會兒吧。」
方瑾枝眯成一條縫的大眼睛就慢慢合上了。甚至小身子扭了扭,擺了個更加舒服的姿勢。陸無硯便將手自然地搭在她的背上。
他抬眼,望著坐在對面的父親,道:「父親,我前幾天做了一個不太好的夢。」
「哦?」
「我夢見母親被圍困在安北城,最終從城牆上跳下來,她的屍身被荊軍踐踏,血肉融入土地。」陸無硯用一種開玩笑的語氣說著即將要發生的事實。
陸申機隨意道:「這夢倒古怪。」
陸無硯垂了眸,又道:「還夢到父親傷心不已,不久后也隨母親去了。」
「切!」陸申機嗤笑,「她死不死關我什麼事兒,為她傷心?怎麼可能。」
可是陸申機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忽然有些不舒服,他問:「你還夢到什麼了?」
「夢到……」陸無硯閉了一下眼,將眼中險些藏不住的情緒壓下去。
他有些悵然地說:「夢到陸家不在了,夢到懷川駕崩前將皇位給了我。荊國、蕭國、宿國納入我大遼的版圖,兒子站在高可入雲的千階祭天高台,回望時,身後空無一人,只有十里魂幡。」
陸無硯搭在方瑾枝後背上的手,不由顫了一下。一張張或哭或笑的臉龐在他眼前晃過,前世與今生的影像慢慢重疊。
「陛下他……」陸申機剛要把疑惑問出來,卻搖了搖頭。不過是一個夢而已,哪能當真。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陸無硯的這個夢竟帶給他一種隱隱的不安。雖然只是簡單的描述,陸申機竟是有一種能夠感受其中凄涼的觸動。
兩父子面對面坐著,卻都沉默不語。
被陸無硯塞進方瑾枝手裡的穗子忽然從她手中滑落,落到地上。陸無硯微微彎腰將它撿起來,又將方瑾枝編好的麻花辮一點一點解開。他一邊解,一邊聲音平緩地說:「父親,其實當年被衛王抓走的事情是我自願的。」
聽聞陸無硯這麼多年來第一次主動提前當年的事,陸申機不由坐正了身子。當初救他回來的時候,他絕口不提當年之事,甚至別人在他面前提起都會引起他強烈的抵觸。他的身體會下意識的抗拒,嘔吐、疼痛,和昏厥。是以,陸申機才令陸家所有人不許在陸無硯面前提起當年的事。
此時突然聽他這麼說,陸申機幾乎是本能地心裡揪了一下。
陸無硯將重新理好的穗子平整地放在桌子上。
他垂眸,緩緩道:「那個時候如果我不跑出去,衛王就會進到偏殿發現藏在柜子里的懷川。」
「無硯……」陸申機張了張嘴,只能喊出他的名字。
除了叫他的名字,陸申機腦中空白一片,說不出別的話來。過了很久,他才強壓下心裡的震驚,十分心疼地問:「當年你才八歲,你就不怕嗎?」
「跑出去的那一瞬間是不怕的,」陸無硯笑笑,「當時很冷靜,我堅信如果衛王抓走我,您和母親刀山火海也一定會把我救回來。可是如果衛王真抓了懷川,他必不能活命。」
「胡鬧!那是衛王被嚇傻了一時沒分清!如果當時就發現你是假的呢?你活下來根本就是僥倖!別跟我說什麼他是皇帝的屁話,你是我兒子,在你的性命之前,其他人的命都是狗屁!」陸申機幾乎是吼的,他甚至罵了兩句髒話。
陸申機的聲音太大,吵到了方瑾枝。方瑾枝皺著眉頭,小聲哼唧了兩聲,又慢吞吞地挪動著。她轉了個身,面朝陸無硯。甚至像躲避什麼一樣,將小臉蛋使勁兒往陸無硯的腰上蹭。
「沒事,不怕。」陸無硯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直到給她安撫下來。他才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說:「大概是一個兒子對父母的盲目信任和崇拜吧。」
「哼,」陸申機冷哼一聲,「我知道你自小崇拜你母親。」
他又小聲抱怨一句:「她有什麼好!」
陸無硯忍了笑,道:「父親在兒子的心中是天大的英雄。當年……您黑甲棕馬,帶著百萬遼軍接我回家的模樣真的很帥。」
他點點頭,又強調一遍:「真的很帥。」
無論過了多少年,陸無硯都無法忘記當年的那一幕。父親不是帶他回家,而是將他從地獄裡帶回人間,亦或是帶回九霄天庭。
那兩年若不是堅信父母會接他回家,他寧願死在那裡。
陸申機卻笑不出來,他皺著眉望著對面雲淡風輕的陸無硯,試探地問:「那兩年……」
陸無硯的臉色幾乎是瞬間難看起來,那種噁心的感覺在他心腹中翻滾,他很努力才壓制下身體的強烈不適,沒有立刻吐出來。
「無硯……」陸申機心中悔恨不已。他以為兒子主動提起當年的事,他的身體應該不會再那麼抗拒,沒有想到……
「三哥哥……」方瑾枝呢喃了一聲囈語,小手抓住了陸無硯的衣襟。
陸無硯低頭,望著方瑾枝。方瑾枝咂了咂粉嘟嘟的小嘴,一雙小手胡亂一抓,抓住陸無硯的手,將他的拇指含在嘴裡,使勁兒咬了一下。
微小的痛覺從陸無硯的指尖慢慢傳遞至心頭,他凝視著方瑾枝,不由嘴角輕輕勾起,身體的不適感覺也慢慢淡下去。
「我早晚要親手殺了衛王!」陸申機眉宇之間的戾色絲毫未淡去。他抬手,剛想拍桌子。陸無硯急忙抬手阻止他,皺著眉,指了指腿上酣睡的小姑娘。
陸申機垂在半空的手只好放下。
陸無硯輕飄飄地說了句:「又何止是衛王。」
「對,不止他!早晚把荊國滅了!」陸申機以為是順著陸無硯說,其實卻並不懂陸無硯話中的意思。
陸無硯笑笑,有些無奈地說:「父親也應該明白,懷川對於我和母親都是很重要的人。」
「哼!」陸申機冷笑一聲,「那是以前!從他當上皇帝就不再是以前的川兒了。」
「如果懷川現在遇到危險,父親還會不會像當年那樣單槍匹馬衝進敵軍將他救出?」陸無硯又加了句「心甘情願。」
陸申機沉默。
陸無硯笑道:「對於父親來說,懷川也是很重要的人,脫離君臣以外的重要,不是嗎?」
「我那是可憐他!」陸申機擺擺手,「別跟我提他,一提他就想起你母親那張臉,煩!」
陸無硯苦笑,卻也不再提。
他當然知道父親的回答。楚懷川小的時候何止追著陸無硯喊「哥哥」,他甚至會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朝著陸申機伸出胳膊,奶聲奶氣地喊:「爹,爹!」
他剛出生的時候母后就難產去了,先帝當年已是病弱老年。長公主就親自照顧他,乃至他三歲才知娘親不是娘親乃是皇姐,爹爹不是爹爹而是姐夫,一向崇拜的哥哥居然是自己的晚輩。他當初還因為不能像陸無硯一樣喊長公主娘親而多次哭鼻子。
過了一會兒,陸無硯斟酌了言語,問:「您為何從軍?」
「自然是……」陸申機還未開口就聽見樓梯傳來腳步聲。
長公主從樓上下來。她掃視一圈,未多看陸申機一眼,只是吩咐入烹將樓上批閱好的奏摺拿給入醫,讓入醫連夜送回宮。
她看一眼睡在陸無硯腿上的方瑾枝,方瑾枝口水流到陸無硯的華服上,陸無硯的拇指被她含在小嘴裡,也不知道是在咬還是在吮。
她說:「把她送回去吧,到床上好好睡,都困成什麼樣了。你們在這裡說著話,她也睡不好。而且這孩子是快要換牙了,讓伺候的人平時注意一些,別給她吃太硬的東西。」
陸申機嘲諷地說:「嘖,不知道的還以為多稱職的一位母親。」
長公主沒理他,她批了小半夜奏摺實在累得很。此時只想回去休息。
陸申機就又諷了一句:「不知道是誰說要走,又在我陸家賴了五六日。」
長公主這才轉過身來,看了他一眼,悠悠道:「如果本宮沒記錯的話,這溫國公府是父皇在世時賞給你陸家的。」
「你!」陸申機一下子站起來。
「咳,那個……」陸無硯輕咳了一聲,「時候也不早了,父親和母親還是早些休息為妙。」
他又低頭看了一眼睡在腿上的小姑娘,好像是說:要吵出去吵,別擾了她。
長公主本來也沒打算和陸申機吵,便大步走出去。
陸申機急忙跟了出去,在院子里喊住她:「喂,你站住!」
長公主停下,卻沒有回頭,只是問:「陸將軍又有何事?」
「當著無硯的面我沒有把和離的事情抬出來。可是楚映司,你可別做一個出爾反爾的女人。別讓我鄙夷你!」陸申機抱著胳膊,冷冷地說。
長公主轉過身來,望著陸申機,道:「陸將軍是說和離書?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本宮十六年前就給過陸將軍一封和離書。」
「扔了!」陸申機衝過去,「就你楚映司那破字,丑得不如三歲娃娃,又不是墨寶,我會保存十六年?」
「好,本宮回去再寫一封。寫完了就讓入醫帶給你。」長公主向後退了一步。
陸申機輕笑了一聲,冷道:「我早寫了,明天就讓下人帶給你!」
長公主點頭,「那本宮等著陸將軍。」
說完,她轉過身大步往前走,全然毫無半點留戀。
陸申機在原地立了一會兒,轉身朝著另外一個方向大步離去。
室內,陸無硯站在窗口有些無奈地看著兩個人。
「三哥哥……」睡了一覺醒過來的方瑾枝迷迷糊糊地爬起來,她迷迷瞪瞪、晃晃悠悠地走到窗邊去拉陸無硯的手。她的手太小,張開了五指也只能攥住陸無硯的拇指。
陸無硯發現她的一側臉頰紅了一大片,應該是側躺的時候壓出來的印子。
「臉上疼嗎?」陸無硯蹲下來,摸了摸方瑾枝一側紅彤彤的小臉蛋。
方瑾枝渾然不知,也聽不懂陸無硯問的話什麼意思,她只是用嬌嬌的聲音說:「渴,我渴……」
怕喂她喝了茶再惹她醒了困,陸無硯就給她倒了一杯溫水,遞到她唇邊。方瑾枝大口大口喝著水,不知道是不是困迷糊了的緣故,竟也沒了平時的端莊樣,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聽在陸無硯的耳中,好聽得像小曲兒一樣。
方瑾枝很快就把一杯水喝光了,可她以為杯子里還有水呢,咬著杯子邊兒還在往嘴裡吸。
「別急,我再給你倒。」陸無硯從她嘴裡把杯子搶回來,又給她倒了一杯。這一回方瑾枝「咕嘟」、「咕嘟」的節奏越來越慢,聲音也越來越小,喝到後來小腦袋又垂了下來。
「居然又困了……」陸無硯無奈地笑。
「沒、沒困……」方瑾枝抬起頭來,反抗似地瞪了陸無硯一眼,只是那雙大眼睛從眯成縫兒的上下臉皮間露出來,毫無氣勢可言。
「好好好,沒困。」看著她,陸無硯嘴角總是不禁微微勾起。
見她實在是困得很,陸無硯把她抱到一旁的玫瑰小椅里,從入烹手中接過她的小斗篷給她穿上,連兜帽也拉下來,將她的整張小臉遮擋得嚴嚴實實。
不過給她穿衣服的功夫,她又一連打了幾個哈欠,甚至將小腦袋靠在陸無硯胸口。
「走,我送你回去好好睡。」陸無硯把她抱起來。
縱使方瑾枝被包得嚴嚴實實,可是一出了屋,冬日的涼風吹過,她還是縮了縮脖子,將小腦袋往陸無硯的肩窩裡藏。
陸無硯抱著她往她的小院去,路上他忽然問:「瑾枝,你說如果兩個人有了很深的隔閡,一直生對方的氣,還都不肯退一步該怎麼辦呢?」
「誰?誰生氣了?三哥哥生我的氣了?我……沒幹什麼惹你生氣的事兒呀。」方瑾枝握起小拳頭敲了敲自己的小腦袋。她抬手的時候,小拳頭和半截小臂從琵琶袖裡露出來,吹了涼颼颼的風。
「沒有,瑾枝沒有惹我生氣。」陸無硯急忙將她的手放下來,又把她的袖子遮好。
「哦……」方瑾枝重重舒了口氣,這才放心下來。
陸無硯想了想,問:「那麼,如果有一天咱們兩個人吵架了怎麼辦呢?」
「我們不會吵架!」方瑾枝使勁兒搖頭。
「我是說如果。」
「沒有如果!」方瑾枝嘟著嘴,顯然已經有些生氣了。
「好好好,沒有如果。」陸無硯哭笑不得地捏了捏她的臉。
方瑾枝縮了縮小身子,小臉蛋使勁兒往陸無硯肩窩裡塞,恨不得鑽進他身體里似的。她小聲呢喃:「如果我惹三哥哥生氣了……我才不會惹三哥哥生氣,那樣這破國公府就沒人護著我了……」
「是是是,居心不良的小妮子。」陸無硯苦笑,他當然知道這孩子一直在過分討好他。經歷了上一世,他如今並不介意。水滴石穿,總有一天讓這個滿肚子小算計的丫頭真心實意地對他好。
真心實意地因為對方開心而開心,而不是因為對方開心從而能得到什麼好處而開心。
又聽懷裡的小姑娘喃喃:「如果三哥哥惹我生氣了,我……我會使勁兒去想三哥哥以前對我的好……」
以前?
父母以前的事情?這個陸無硯倒是知道一些,不僅他知道,整個皇城的人都知道。陸無硯若有所思地抱著她往前走,直到將她交給衛媽媽,陸無硯還在思考。
第二天方瑾枝又起了個大早,讓阿星和阿月急忙送上來蛋羹、粢飯糰、杏仁茶和小籠包。她吃了一口小籠包露出不滿意的神色,又嘗了口蛋羹,就直接把勺子放下了。
阿星和阿月對視一眼,阿星忙說:「是奴婢做的味道不好,姑娘想吃什麼,奴婢去重新做。」
「沒有,味道挺好的。」方瑾枝笑著擺了擺手,「就是我吃慣了衛媽媽做的東西,口味一時不適應。」
阿星和阿月鬆了口氣。
「衛媽媽,你和米寶兒、鹽寶兒吃了吧,別浪費。我不吃啦!阿星、阿月帶我去垂鞘院和三哥哥一起吃!」方瑾枝給衛媽媽使了個眼色。
衛媽媽懂方瑾枝的意思。
等到方瑾枝帶著阿星和阿月一起去了垂鞘院,衛媽媽並沒有喊米寶兒和鹽寶兒上來,而是將東西拿去給了方瑾平和方瑾安。
名字最是能體現父母對孩子的寄託,兩個小丫頭的名字很簡單。她們的父母只希望她們一世平安,這便是父母最大的希望了。
方瑾枝知道這個時辰陸無硯還沒起呢。方瑾枝也不去吵他,而是拉著入烹鑽進了小廚房。
「教我蒸蛋羹!」
「表姑娘想吃蛋羹嗎?奴婢給您蒸就好。」入烹忙說。
「不不不,」方瑾枝連連搖頭,「我要親自給三哥哥蒸!當然啦,我也吃!」
入烹想說若不是提前吩咐,三少爺平時並不吃早膳。可是望著眼前方瑾枝燦爛的笑臉,又想起上次兩個人同食的事兒,她就把話咽了下去。
「好,奴婢教您。」
入烹打散了雞蛋,和水攪拌得差不多了才遞給方瑾枝,說:「一定要攪拌均勻哦!」
「曉得啦!」方瑾枝踩在小板凳上,捧著白圓碗,使勁兒攪著。
等水燒開了,入烹將方瑾枝攪拌好的蛋液過篩,才將它放在鍋里。
「這樣就可以了嗎?」方瑾枝好奇地問。
入烹指了指準備好的一干調料,笑著說:「過一會兒,還要表姑娘撒上調料呢。」
入烹準備的調料都已經分好了分量,只等方瑾枝撒上去就行。雖然方瑾枝說要親自給陸無硯蒸蛋羹,但是入烹可不敢讓她胡來。畢竟陸無硯對吃進肚子里的東西挑剔到極致。
當然啦,入烹並不知道只要是方瑾枝做的,無論是糊了還是沒熟透,陸無硯也總是能吃下去。
入烹做起膳食很快,一會兒的功夫,又做了合意餅、奶汁角、蓮蓬豆腐,還炒了一鍋糖栗子。
等到方瑾枝捧著滑嫩的蒸蛋羹去找陸無硯的時候,他已經起來了,正站在窗口的長案前,提筆寫字。他似乎已經梳洗過了,因為未束的墨發傾撒而下,一絲不亂。可是若說已經梳洗過了,為何身上只是隨意裹了一件石榴紅的寬鬆袍子?
是真正的石榴紅。
色澤極暖,露出袍下未著錦襪的赤腳。那一雙腳在石榴紅的顏色映襯下,顯得尤為白皙。
連他穿粉色長衫的模樣都見過,再見他穿這種石榴紅的鮮艷袍子,方瑾枝倒是沒那麼意外。
「三哥哥,吃早膳啦!」方瑾枝將蛋羹放在屋子正中的八仙桌上,入烹跟在她身後,將另外幾道吃食一同放下。
方瑾枝走到陸無硯身邊,一邊拉著他的袖子,一邊說:「三哥哥咱們去吃早膳好不好嘛?你總是不吃早膳對身體不好哦,會變得越來越怕冷哦!今天的蛋羹可是我親自蒸的呢!而且瑾枝好餓哦……」
雖然只是攪拌了兩下蛋液,和撒了調料,方瑾枝還是大大方方的說是自己蒸的,反正入烹不會拆穿她!
「好。」陸無硯將筆放下,被她拉著走到八仙桌前。
方瑾枝坐在他身邊,眼巴巴瞅著他吃蛋羹,還非要等著他誇。
陸無硯何嘗看不出來,只好說:「嗯,好吃。」
方瑾枝這才開心地笑起來,拿起筷子來吃飯。由始至終,陸無硯也只吃了方瑾枝蒸的蛋羹,倒是方瑾枝樣樣吃個遍,吃了個大飽。
「好飽!」她放下筷子,忽然探腳放在陸無硯的腳旁邊,「三哥哥,你的腳好大,有我的三倍!我長大了也會變成這麼大嗎?」
「不會,你是姑娘家,哪裡會長那麼大。」陸無硯不由多看了兩眼她穿著白色錦襪的小腳。他胸口的衣襟卻被方瑾枝的小手忽然攥住。
「三哥哥,你又不好好穿衣服!」方瑾枝一臉惋惜,「你不可以這樣,要吃早膳,要好好穿衣服。現在天這麼冷,更應該穿襪子!」
入烹低著頭,也沒忍住笑意。終於除了長公主以外也有別人敢訓她們少爺了。
「好,瑾枝在這裡等著……」陸無硯有些無奈地起身,走到寢屋裡去換衣服。
方瑾枝不經意間抬頭,望向窗口的長案。那上面居然有一支很短很細的毛筆,那根毛筆一看就是給小孩子用的!
三哥哥是不是打算要教她寫字了?
方瑾枝心口立刻湧上一股狂喜,她的三哥哥終於要開始教她有用的東西了!她亮晶晶的眸子轉了一圈,最後將目光落在桌子上的糖栗子上。
「三哥哥喜歡吃栗子嗎?」方瑾枝去問入烹。
「三少爺沒有什麼特別喜歡吃的東西,但是但凡奴婢端到他面前的都是挑了他的口味,是他不反感的東西。」入烹微笑著說,她已經猜到了方瑾枝的用意。
果然,方瑾枝將那一盤糖栗子挪到身前,小心翼翼地開始剝栗子殼。
她的小手那麼嫩,不過一會兒的功夫,指頭尖兒就變得紅紅的,還沾染了栗子殼上的油、蜜醬和糖,髒兮兮的。
但是所剝不過三四個。
她濃密的睫毛撲閃了兩下,就把栗子放在嘴裡咬。將堅硬的栗子殼咬碎了,再用手指頭來剝。
陸無硯從寢屋裡回來,他重新換了牙色長衫,顯得越發清俊。他走到方瑾枝對面,看著方瑾枝原本粉嘟嘟的小嘴兒烏黑一片,小手更不用說了,也是髒兮兮的。
還沒等陸無硯說話,入烹急忙解釋:「表姑娘要給您剝呢!」
果然方瑾枝面前的白瓷小碟上放了七八顆剝好的糖栗子。白白的,和她的小嘴、小手形成了鮮明對比。
「三哥哥吃!」方瑾枝把剝好的栗子往陸無硯面前推。她拿起另外一顆糖栗子放在嘴裡,用牙使勁兒一咬。
緊接著,隨著一聲輕響,方瑾枝臉上的表情凝固了。
「瑾枝,怎麼了?」陸無硯覺察到不對勁了。
方瑾枝將栗子從嘴裡拿出來,那上面沾染了些血跡。
方瑾枝拿出帕子捂住嘴,一吐。雪白的錦帕上有一攤血跡,正中央是一顆牙。
入烹「呀」了一聲,「表姑娘退牙了。」
她急忙轉身去拿了溫水,遞給方瑾枝讓她一遍又一遍地漱口。
「瑾枝,疼嗎?忍一會兒,多含一會兒溫水,等等就不疼了。」陸無硯心疼地望著她。雖說人人都會換牙,可是方瑾枝鬆動的牙齒是被磕掉的,又流了這麼多血,一定會疼。
陸無硯不說話還好,他這麼一說,方瑾枝眼圈瞬間就紅了。
「疼……」她咧著嘴哭。豆大的淚珠兒一顆一顆掉下來,白皙的小臉蛋也漲紅了。原本咬栗子就弄髒了小嘴兒,再加上掉了一顆門牙,顯得分外狼狽。
「不哭,不哭……」陸無硯被她哭得心都要揉碎了。他用溫水浸濕帕子,仔細給她擦嘴角的污漬和血跡,又反反覆復給她髒兮兮的小手擦乾淨。
「是三哥哥不好,不應該讓你剝栗子。」他轉頭吩咐入烹:「去廚房把所有栗子扔了,告訴訂貨的老何,以後都不許採買栗子了!」
方瑾枝「噗嗤」一聲笑出來,「三哥哥,栗子還是很好吃的!」
「不哭了?」陸無硯揉了揉她的臉。他目光落在她少了一顆門牙的空處,覺得那麼可愛。
「三哥哥不許看!丑!」方瑾枝忙捂住了嘴。
「不醜,多可愛。」陸無硯咬了一顆方瑾枝剝好的栗子。
方瑾枝垂眸想事情。
陸無硯輕笑,知道她每次這個樣子就是又在算計什麼了。
「三哥哥,瑾枝這顆牙可是因為給你剝栗子才掉的!」
「嗯,」陸無硯笑著點頭,「那應該怎麼補償咱們失了一顆牙的瑾枝呢?」
方瑾枝揚起下巴,「如果三哥哥肯教我寫字的話,那我就勉強原諒你啦!」
說完,她又悄悄打量了一下陸無硯的神色。
陸無硯忍著笑,說:「看來,只能這樣了。那麼先教咱們瑾枝什麼呢?」
「那就先從名字開始吧!」方瑾枝開心地跳下椅子,小跑到窗口的長案旁,開始磨墨。
陸無硯拿了塊乾淨的帕子,將方瑾枝掉下來的牙齒包好收起來,才走向方瑾枝。
這一幕看得入烹驚了又驚。
「給!」方瑾枝狗腿得將毛筆遞給陸無硯。
「名字。」陸無硯沉吟了片刻,在方瑾枝為他攤好的宣紙上,一筆一劃地寫字。習慣寫行書的他,為了教毫無基礎的方瑾枝,便寫了楷書。
方瑾枝看著宣紙上的字,念:「陸……無……」
方瑾枝癟了一下嘴,指著上面的第一個字,說:「三哥哥……國公府里處處都有這個『陸』字,我認識。」
她又指向第二個字,說:」這個『無』字筆畫那麼少,我也認識。至於第三個字雖然我不認識也能猜出來是『硯』字!三哥哥,這根本不是我的名字,是你的名字!」
陸無硯嘴角溢出一抹笑,他一本正經地說:」你的名字筆畫太多,先學我的名字。」
「哦……」方瑾枝接過陸無硯遞過來的短毛筆,照著樣子描,寫地認真極了。
直到她將這三個字寫得合格了,陸無硯才教她「方瑾枝」這三個字怎麼寫。
「瑾」字筆畫的確太多了,她寫了很久也不好看。
「寫字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慢慢來。」陸無硯溫柔地望著她。
方瑾枝是個好強的孩子,拼了命也要把字寫好,直到陸無硯看不過去了,才硬將她拉開,「別急,今天就到這裡吧。」
「哦……」方瑾枝應著,可是情緒低落。
陸無硯揉了揉她的手腕,心道應該先從簡單的字開始教才對。
方瑾枝回去的路上才發覺自己的手腕酸痛難忍,她吩咐阿星和阿月給她打熱水,準備敷一敷。
她自己一個人上樓。
忽然聽見一陣笑鬧聲從三樓傳來,方瑾枝心裡「咯噔」一聲。
她小跑著衝進自己的寢屋,第一眼看見的就是拔步床的幔帳被掛了起來,屋子裡或坐或站了好多人。
箱子被打開了。
「瑾枝回來啦?」
方瑾枝仿若沒有聽見,她一步步走向大箱子。她聽不見自己的心跳,好像停了。箱子里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