攤牌
江母一把拉著許婧的手,笑吟吟地看著她,姿態親昵地嗔道:「哎喲,我那個兒子我還不清楚么,就是個混世魔王。他小孩子家不懂事,一天到晚就知道瞎胡鬧的。」
許婧覺得有點兒彆扭,《紅樓夢》雖然經典,可要是現實生活中誰捏著紅樓腔說話,分分鐘讓人齣戲。
貴賓接待室的窗戶開了,許婧輪轉的科室在二樓,窗外一株杏花開的正好。有人在醫院樓底下放著《精忠報國》打拳。
江母聞聲靈機一動,笑道:「這女人啊,是不禁老的。看著比男的大不了幾歲,等過上幾年,那就是上街都被人當母子了。你看看這唱歌的屠洪剛,那時候跟方舒的姐弟戀叫一個轟轟烈烈。方舒當年多紅啊!現在屠洪剛是風光了。她一個離了婚帶著孩子的老女人,誰見了都得喊一聲大媽。」
許婧茫然地看著她,認真道:「方舒快五十歲了啊,她現在的狀態已經很好了。」
江母聽了這話就不舒坦,後面的話就不再繞彎子了,綿里藏針的,說了一堆,無外乎她兒子是有大前程的人。這一個人要是愛一個人,就應該跟《萬家燈火》裡頭的麗妹一樣,為了對方好,就該成全對方的未來。
她這話不說還好,一說許婧就跟吞了蒼蠅一樣噁心。因為大家都說多多長得像萬綺雯,所以有萬綺雯演的戲出來時,他們家都會跟著看,然後用來打趣多多。但是《萬家燈火》里,萬綺雯演的那個叫麗妹的女護士實在太慘了,先是被強.奸,後來淪為舞小姐,好不容易要去國外開始新生活的時候,偏偏又飛機失事去世了。
這戲就成了他們家的禁忌,大家都覺得太不吉利了。寧可三更半夜地去重溫《我和殭屍有個約會》,江冠南還為此嚇得大半夜的撓她弟弟的門,因為他不敢一個人睡了。
許婧看著窗外的那株有好些年頭的杏樹,想起她幫妹妹背植物學的時候,書上說的杏花有變色的特點,含苞待放時鮮艷嬌紅,而後愈發轉淡,等到凋零時已經花白如雪。
她聽見自己發出了一聲輕笑,嗓音一點兒也沒有顫抖:「阿姨,你誤會了。江冠南認我當姐姐,我拿他當弟弟看的。你怎麼會想這麼遠呢。他申請學校的決定還是我們幫他一起下的。所謂他不要去國外上學了的話,不過是小孩子置氣。你是他的親媽,難道這點兒關於他的情況,你都不了解嗎?」
江母被這小護士的話給刺到了。江冠南從斷奶以後就被公爹抱到跟前去養,平常壓根兒就鮮少有讓她跟孩子接觸的機會。等到後來兒子愈發顯出了聰慧樣,她就更難得能跟兒子相處了。公爹忌諱長子嫡孫長於婦人之手。
她臉上柔柔的笑容一時間沒繃住,撕開一個裂口,顯出了刻薄相:「是啊,人都貴在有自知之明,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小許啊,你也年紀不小了。阿姨一見你就投緣,索性給你介紹個對象吧。我們家老江的單位有個小夥子,也是農村來的,人實誠,給領導開車的。你別小看了司機,這都是領導的心腹,可有前途了。」
許婧急著離開這個讓她渾身不自在的人,聞聲冷著臉道:「不勞您費心了,我有對象了。您實在不必再在我身上費心了。」
江母心底冷笑,這小丫頭片子還想以退為進不成。什麼姐姐弟弟,哥哥妹妹的,真要是心無旁騖的正經人,就不會搞出這些魑魅魍魎的東西來。
她臉上笑容又重新堆砌了起來,拉住已經開了貴賓接待室門的許婧:「哎喲,小許啊。你的對象是什麼樣兒的啊。阿姨可想看看,你這樣標緻的小姑娘,找了個怎樣的如意郎君。」
許婧沒料到江冠南的母親居然跟個牛皮糖一樣,黏著人就不放了。她幾乎快要按捺不住,準備直接翻臉的時候,恰好撞見韓醫生跟張茹前後腳到她們病區來有事。護士長一見他倆幾乎同時進病區大門,就打趣道:「不愧是金童玉女,真是心有靈犀啊。」
江母追著許婧到了護士站邊上,還在語氣親熱的拉著她追問不休:「婧婧啊,你的對象在哪裡啊。小姑娘家臉皮薄,阿姨知道。你考慮考慮,那個司機真的人不錯,給領導開車的喲。」
韓醫生心情複雜地朝許婧投去一瞥。這個小姑娘似乎在短短的數月之間,已經褪去了身上的稚嫩之色,成了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絕色女子娜斯塔霞的模樣,眼睛像是冰冷中淬著火。
張茹似笑非笑地瞥了眼自己的男友,對於護士長的打趣,她只是溫文爾雅地笑著,含蓄且端莊。
江母見到了這位女醫生,心中思量著,以後她的兒媳婦也應該是這種模樣,秀外慧中,處處透著大家閨秀好人家出身的氣派。
許婧垂了下眼睛,竭盡全力去壓制自己心頭的怒火。江母還在喋喋不休,她一定要得到一個準話,她不允許任何人攔了她兒子的路。這個小丫頭片子,人長得瘦瘦小小,脾氣倒是大得很啊。
達子從病區門口伸進了臉來,笑嘻嘻地跟許婧打招呼:「喲,許婧,好巧啊。我就過來看個開刀的朋友,都能碰上你。實習還沒結束啊。」
他揚了揚手裡拎著的鮮艷欲滴的草莓,笑道:「真巧了。我朋友查出來血糖高,不能吃草莓。這我一早去郊區採的草莓可不就要浪費了嘛。你們女孩子喜歡吃這些,拿去吃吧。不然擺到明天就得爛了。」
許婧看著他,這蹩腳的謊言虧他編的出來。外科大樓跟內科大樓隔著二十多米遠呢。他看個開刀的朋友,怎麼繞到了呼吸內科來了。
達子在她目光的注視下,有點兒手足無措。他從來沒見過許婧用這樣認真的眼神看著他,就是當初他們談朋友的時候,也沒有。直覺告訴他,似乎將有什麼會影響他一生的大事發生。而最要命的是,他不知道這時候自己應該做點兒什麼,似的自己的形象更加入許婧的眼。
許婧終於笑了,這一笑,如嬌花照水,連大片的杏花春英都黯然失色。她喊了一聲達子,將人叫到了自己身邊,微笑著看江母:「阿姨,我不需要你介紹男朋友,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達子當場就懵了,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剛才婧婧說什麼,說他是她的男朋友!他差點兒沒能控制住,直接抱著婧婧轉圈圈,他發誓,他這輩子,拼了老命都會讓婧婧幸福的。他前天找人去把那個什麼雪給揍了一頓果然是正確的。為著婧婧,他做什麼都行!
江母挑剔地看了眼達子。這人一看就是在社會上摸爬滾打的貨色,一身的小市民油滑勁兒。不過配這麼個小丫頭也是合適的,都是小家子氣,空長了一副好樣子,沒見過大世面,縮手縮腳的小家子氣。
她臉上浮出一個虛虛的笑容,繼續想伸手拉許婧,卻被她側著身子避開了。江母心中不悅,這丫頭實在是不懂禮貌,一點兒也不知道尊重長輩。虧得不能嫁到自己家裡來,不然她還得費心調.教個沒見識的村姑,也真是夠叫人心煩的。
江母笑得虛情假意,生怕人家不知道她是在假笑一樣:「哎喲,一看就是郎才女貌,真是看著就登對。」
許婧目光沉靜如水:「我已經有男朋友了,阿姨,您不必為我的事操心。」
韓醫生默默地看了眼達子。這是個大塊頭的年輕男人,看著就隨和而爽快。他的樣子有點兒像《白色巨塔》里扮演里見脩二的日本男星江口洋介年輕時的模樣。
張茹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地看著男友,語氣里似乎有些揶揄的味道:「里見脩二的魅力似乎不比拓巳醫生差啊。」
韓醫生面上浮出笑容來,漫不經心地自嘲道:「這可不能比,比起他們來,我可是老人家了。」
已經到了午休時間,達子一直站在病區門口等許婧下班。
許婧心事重重。她在最初的激情衝擊下,一時衝動拉著達子當擋箭牌,等到話出口的時候,她就開始後悔了。她不應該這樣衝動,這對達子不公平。她為她所感動,感謝他為了自己各種費心,盡心儘力,可是她沒有心悸的感覺。
她曾經問過妹妹,妹妹是怎麼確定自己喜歡陳曦的。她家妹妹嘿嘿傻笑,看不到他的時候會想他,看見他的時候就想緊緊待在他身邊。看到好吃的東西,想要跟他分享。看到他喜歡的東西,第一時間想到「哎,這個東西陳曦好像喜歡哎」。喜歡一個人,就想想要對方融進自己的生命,自己也融入到對方的生命中去。
所以,妹妹跟陳曦才這樣竭盡全力想要待在一起吧。兩個人,朝著同一個方向前進。
許婧心情複雜地看了眼病區的玻璃門。達子一見到她的臉,就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來。經過他的所有人,都能夠輕而易舉地感受到這份快樂。
許婧的舍友葉梅原本已經結束了實習。可她擔心許婧一個人過來實習會被人欺負,所以又積極要求繼續實習兩個月。
她一看達子笑得見牙不見眼的模樣,嚇了一跳。這個人真是快要歡喜傻了吧。原先葉梅還想勸許婧,這人條件差了點兒,又是在外面跑船的,不定性子。許婧應該找一個更好的。可是此刻,不知怎的,看著達子如此歡喜雀躍的模樣,她卻沒辦法對許婧說這個人的壞話。
昨天她們下午閑下來的時候,聽一位到省人醫進修的醫生說自己堂姐的事情。堂姐大學時男友是風靡全校的風雲人物,堂姐一直追著他到處跑,畢業后還跟著他去了廣州。等到兩人工作有了起色之後,堂姐卻最終選擇放棄了這段感情,轉而嫁給了一位開運輸公司的小老闆。
當時進修醫生覺得沒辦法理解,堂姐的前男友真是各種出色啊。結果堂姐嘆了口氣表示,就是因為他太出色了,她一直仰著頭看他,脖子酸。她努力的成果沒有人能夠看得到。她所有的成就就是一個XXX女朋友的頭銜。她不願意一輩子仰頭看他,太累了。她希望有一個可以時時關心她呵護她,把她捧在手心裡的人來疼愛她。
進修醫生感慨道,女人找對象的話,愛你的跟你愛的,千萬要選前者,否則你辛苦了一輩子,還要被人嘲笑是自己倒貼。
她昨晚跟妹妹打電話時,說到了這個故事。結果妹妹笑著說,難道不應該是找一個你愛的且他又愛你的人么。
當時許婧就反駁她,你想得倒美,哪有那麼多湊巧的事。恰好就讓大家全都給碰上了。
結果妹妹當時漫不經心地來了句:「愛本就是件至極奢華的事,遇不到那就不必勉強啊。誰規定人一生必須要有誰陪伴,那些單身的人未必就不幸福。說不定反而能因此找到自己真正的價值呢。」
許婧心裡想,妹妹果然是飽漢不知餓漢飢啊。像她這樣幸運的人,又能有多少。
葉梅看著達子,半晌偷偷地覷著許婧的眼色,冒出句話來:「這傢伙倒是挺執著的啊。」從她們進衛校起到現在,差不多五年的時間了。這人居然完全沒有要放棄的意思。每次許婧各種暗示希望他不要再繼續下去的時候,他總能顧左右而言他地打擦邊球,愣是將話題給圓過去。
這樣看,這也未嘗不是一種能耐啊。
許婧咬咬牙,換了護士服,走出了病區大門,招呼達子:「那個,我們出去吃飯,我有話想對你說。」